天字二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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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2008-01-02 07:55:00
《天字二號房》


第一章

難堪的記憶堆積如塵埃。

往事仍舊困囿地徘徊再徘徊,

現今也未曾放下再輕盈跳開。

罪怎麼贖,贖什麼罪?

殺百人,與救一人,

孰重孰輕、誰是應該誰是不該?

每個人,都在等待一個能重新開始的未來,

等待美麗的遠方,並企圖挽回從前的疚債。

悲喜與曲折,是生命的不變的風采,

如此疑猜,如此傷懷,

其實到頭來,

不過只是一滴淚珠倒流進你心坎里的感慨。

☆☆☆

無道王朝下,京城外城吞月城的城里,隨便找個路人打听,全城最熱鬧的一條街,人人定言非筆直貫穿整座吞月城的臥龍街莫屬。而就在這條臥龍街的街上,則有間客棧,名叫……

「……有間客棧?」

「對。」走在大街上被攔下問路的老漢,儼然一副識途老馬的模樣朝她點點頭。

「哪間?」她輕蹙著柳眉,對這答案顯得有些茫然。

「就是有間客棧啊!」老漢抹了抹額上被曬出來的大汗,一臉理所當然地再對她說第三回。

「……」溝通……不良?

生平頭一回來到吞月城的藺言,站在有如烈火熾烤的艷日底下,無言以對地瞧著眼前不知是她問過的第幾位,也同樣與她有說沒有通的老漢。

半晌,她嘆了口氣,決定放棄詢問那間客棧的正確稱謂。

「客棧在哪?」算了,反正只要能找到就成。

老漢揚手朝遠處一指,「喏,就最熱鬧的那一間。」

「哪間?」她照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這條街上,少說也有著四、五間客棧,且在這用午膳的時刻,間間都高朋滿座。

「就是有間——」以為她資質駑鈍,或是有耳疾,熱心的老漢又張大了嘴打算同她講解一回。

她一手撫著額,「夠了。」若再這般問下去,她不是會被搞瘋就是會忍不住想殺人。

不管猶站在她面前的老漢仍不死心的想對她解釋清楚,藺言將頭一瞥,望向方才老漢所指的方向,暗自在心里決定,路,既不是在嘴上能問出來的,那她就多費點工夫,一間一間的去將那間她所要投靠的客棧給找出來。

於是,在這同樣的正午、烈日也依舊當空,路上行人個個被曬出一身大汗的時刻,走在擁擠人群中的藺言,一路上按著每家客棧招牌,一間間進去里頭詢問過後,末了,在來到最後一間她尚未詢問過的客棧前頭時,她定住步伐,無言以對地瞪著客棧外邊門上,那幅高高掛在上頭的橫匾所書的店名。

天底下竟真有這種鮮事……

這間客棧,還真的就叫「有間客棧」?怪不得她怎麼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在她一逕地瞧著頂上的橫匾時,突然間,在她面前迅速杵了座小山,高大的人影筆直地聳立在她面前。她將視線稍稍往下拉了點,默然地瞧著眼前這一尊身材壯碩魁梧的大漢。

「姑娘,您是要用飯或是進來歇歇腿?」身為門房,面上堆滿拉生意笑容的韃靼,咧大了一張嘴,朝她亮出一口白牙。

就著日光的反射,被那口白牙有些閃到眼的藺言,不適地眨了眨眼,並往後退了兩步拉開彼此的距離。

「找人。」

「找人?」韃靼神情有些意外地瞧著她,「找誰?」

「姓東風的。」她淡聲說著,不怎麼喜歡他那將人從頭打量到腳的職業式目光。

听了她的話後,韃靼回首瞧了客棧里頭滿座的客人一會兒,再掉過頭朝她搖首。

「姑娘,這沒姓東風的。」

沒有?難道她又找錯了嗎?

「名叫十里的。」她試著再用另一種方式找。

「這也沒人叫十里的。」無奈的是,韃靼還是朝她將頭給搖個不停。

不過是找個人而已,這事有這麼困難嗎?她沮喪地嘆口氣。

「那,這可有叫東風十里之人?」要是這里再找不到,這下她可真不知要上哪去找那個倒楣鬼了……難道說,該不會從一開始那個告訴她這名字之人就搞錯對象

了?

「東風十里?」霎時韃靼雙眼一亮,重重拍著兩掌,「那就有啦!」真是的,何必那麼拐彎抹角的問呢?她早說清楚嘛!

咦?這有?

方才不是說沒姓東風也沒叫十里的嗎?怎又有個東風十里了?有些不明白,也有些跟不上他變臉速度的藺言,一頭霧水地瞧著他在下一刻變得一臉興奮的模樣。

「姑娘,你要找的東風十里,他就是這間客棧第三代的掌櫃兼老板。」臉上掛著看好戲笑容的韃靼,刻意拉長了音調求證,「說到老板……你找老板有何要事?」

「聊聊。」

韃靼深深屏住了氣息再問︰「聊聊的話題是?」

「債務。」她愈說愈是言簡意賅。

「這樣啊……」他更是快樂地挑高兩眉,忙揚手邀她入內,「來來來!姑娘快這邊請。」

跟在他後頭踏進客棧里的藺言,在被韃靼領到櫃台前時,有些佩服地瞧著那個坐在櫃內,此刻正一心二用,兩手齊撥著算盤,還不時挪出一手,在兩本帳簿上順道記帳的年輕男子。

「東翁,這位貴客有事找你。」韃靼出聲咳了咳,並在東翁抬起頭時,帶著幸災樂禍的眼神瞄向他。

貴客?

兩手定在算珠上不動的東翁,先是多心地瞧了韃靼一眼,在韃靼快快樂樂地走至一旁後,他再將目光掃向眼前這名個頭嬌小、身子看似縴弱,高度甚至不及韃靼肩頭的小女人。

「何事?」就以往的經驗來看,通常能讓韃靼樂成那副德行,那只代表……準沒好事。

藺言不答反問︰「貴姓?」在辦正事之前,他得先解開她一整日累積下來的滿腹疑惑才成,不然她會很悶的。

東翁一手拿出擱在櫃內的紙扇,將扇面一開,讓她瞧瞧上頭所書的是何字。

「大名?」瞪著那只書了一個「東」字的扇面後,她又繼續再問。

單听她的問題,東翁心底便已有了個陳年老譜。

「風十里。」嘖,又一個搞不清楚他姓啥名誰的……他這人最討厭有人老愛把他的名字對半分拆成兩截了!

「……」

怪名怪姓怪客棧!這究竟是什麼怪地方?

「姑娘,你找我,有何貴事?」還沒得到答案的東翁,銳眼一眯,很快即從她的穿著打扮,以及她身後所背的藥簍,大致猜出她的身分。

「討債。」在他審視的目光下,藺言只是自袖中取出一貫銅錢,再將它放在櫃上,「請報恩。」

兩眼一見著那串眼熟的銅錢後,當下迅速翻臉、額上青筋直跳的東翁,用力自鼻孔蹭出一股子悶氣,二話不說地拿過銅錢仔細確認,並在確認無誤後,擺著一張臭臉自櫃台最底下撈出兩本本子,再一手執起沾了朱砂的紅筆。

「貴姓?」

「藺。」

「大名?」他邊問邊翻開恩人姓名本。

「言。」

「從事何業?」他抄好人名,再對照起姓名本里,最下頭那一行恩人的職業別。

「大夫。」

泄憤似地將恩人姓名本上頭的人名,以筆狠狠劃掉其中一個人名後,他抬起充滿熊熊怒火的兩眼,相當不客氣地再掃向她。

「是誰說他會報恩的?」

「東風千里。」她愈答愈覺得他的嘴角似在抽搐。

「那個死老頭子他早掛了!」想到這事就怒火直達九重天的東翁,張牙舞爪地向她更正,「現在被迫報恩的是東風千里的後代子嗣,就是你眼前的老板我!」那個積欠人情債、還禍延後代的老家伙早早就已解脫這樁鳥事了,而他老爹也早已兩腿一伸,把報恩之事給交棒換人了,現下的倒楣鬼,不是別人,就是他這個打一生下來,就注定一生要替人報恩的客棧老板!

藺言聳聳肩,並不怎麼在意他口中的小小家務事,現下她在乎的只是,眼前這個一臉不情不願的男人會不會代他祖先償恩。

「你是最後一個來報到的。」東翁自櫃台底下拿出一本厚厚的住戶清單本,翻了翻,萬般不願地揚筆再劃掉一間空房,「哪,天字號房已客滿了,眼下只剩地字號的了,你就住十四巷地字十號房吧。」

「成。」她很好說話。

兩手各自合上一本本子後,面色其臭無比的東翁,咬牙切齒地對她說出他也曾對本館內所有住戶說過的話,並暗自在心底再次問候過那個東風千里幾百回。

「日後,你的衣食住行,皆由這間客棧無條件為你永遠支付,直至你不願再住在這間客棧為止。」全天底下……最蠢的人就屬那個他笨爺爺東風千里!報恩的方式百百款,可那老家伙什麼不好選,偏就撿這種不但愚蠢到極點,還害後代子孫可能會因此破產的報恩法!

「明白。」她挑挑眉,頗意外這世上居然還有這種虧到不行的報恩方式。

轉身自牆上暗格拿出最後一把鑰匙,東翁心情惡劣地隨手扔給她,再轉身拉了拉牆邊的一條細繩。不過許久,在本館里頭听到鈴聲的丹心,即打開本館漆黑的大門,裊裊走至櫃台前。

東翁將拇指比向丹心對她介紹,「她叫丹心,是這間客棧所有住戶們的管家。日後無論是大事小事、吃喝住用,不管你有任何事,盡管吩咐她一聲就是了。」

「多謝。」

朝丹心勾勾手指後,東翁在丹心附耳過來時低聲在她耳畔說了幾句,很快地丹心即朝他頷首。

「藺姑娘,請隨我來。」丹心細步走至她的面前,笑意盈盈地朝她揚起一手。

當默然的藺言隨著丹心步入本館後,在一旁看戲看了好一會的韃靼,興匆匆地跑至東翁跟前。

「東翁,這姑娘話好少。」據他的觀察,她大概是這里所有住戶中說話用字最簡潔的一個。

東翁沒好氣地一手撐著下頷,「是滿少的。」誰管她話多不多?他只希望這一尊新住戶,日後可別像其他的住戶一樣,動不動就給他找麻煩或是捅樓子。

「這是第幾個了?」伸出十指數了數,卻怎麼也數不清的韃靼,好奇地看向又要多養一個人的東翁。

「哼哼哼哼……」兀自冷笑了一陣後,東翁用力舉起一拳,「最、後、一個!」在她來報到之後,往後再也不會有人拿著那貫該死的銅錢來找他報恩了!

「恭喜你終於湊齊所有的恩人。」韃靼拍拍掌心,算是祝賀他總算日後不必再日等夜等,提心吊膽地等著最後一個討債鬼上門了。

方在慶幸總算找到最後一人的東翁,也才樂了沒過一會兒,下一刻,他感慨地兩手撐在櫃台上,習慣性地再度開始為自個兒的人生際遇自憐不已。

「我為何非得干這種蠢事不可……」冤,好冤,雞腿不是他搶的,人也不是他失手打死的,債更不是他欠的,為什麼背黑鍋的人卻是他?

唉……

說來說去,今日他會落得了個得日日辛苦勤干活,好能養著一群白吃白喝白住的住戶們,全都只是因為,他那個造孽的爺爺東風千里,在許久許久之前曾干了樁蠢事。

听他家那個也已經入土的老爹說,他家爺爺,年輕時曾經困苦潦倒到不得不在街上乞食為生,可每每就在他快餓死時,他總是會好運氣地遇上善心人士暫時解救他的困境。

直至某日,在一個陰錯陽差的機會下,又再次快要餓死的東風千里,為了同另一個也是餓了肚皮滿久的男子,爭搶一根他人施舍給他的雞腿,在饑餓過頭下,不小心失手打死了那人,誰知道,那人不是別人,恰恰正好是六扇門重金懸賞的欽命要犯。

於是,莫名其妙地,東風千里就因為一根雞腿,而發了一筆天上掉下來的橫財

憑藉著刻苦的本性,與多年來打死也要搶到手的個性,頗具生意頭腦的東風千里,便利用那筆賞金開了間小客棧。數年後,小客棧成了大客棧,客棧生意蒸蒸日上,身後也攢了不少錢的東風千里,某日夜里閑著睡不著,於是,自認做人相當飲水思源的他,便開始思索……他該如何對那些造就他今日成就的恩人們報恩。

首先,他先去銀號並托人打造了數貫刻有東風千里姓名的銅錢,接著他便托人四下打听恩人們的去處,並好運氣地在一一找著了他們後,各贈一貫錢予以他們,再告訴所有恩人們,日後,只要有人拿著這貫銅錢來到他所開的客棧,他,以及他所有的後代子孫,定會報恩以感謝他們形同再造的大恩大德。

辦完了此事後,接著,東風千里便一手按著獨子東風百里的肩頭,告訴他,他們東家,必須在心底時時刻刻感謝那些曾經路過他生命中的恩人,若無他們,東家絕不會有今日,因此,他們東家世世代代,皆得立誓報恩,日後只要恩人上門,他們便得盡心盡力地報答侍奉那些偉大的恩人們。

听完了他的那番話,當場很想罵罵那個驢腦袋老爹的東風百里,雖是一肚子不情願,也只能隱忍地拉來年僅三歲的獨子東風十里,父子倆一塊跪在他跟前立誓。然而,就在他們父子倆才立完誓言沒過多久,還在等著恩人上門之時,年事已大的東風千里,卻因一場來勢洶洶的大病,就這樣什麼恩都沒報到,把所有人情債全都扔給後頭的兒子和孫子……先死先算數。

二十年後的某日,等了一輩子,也一樣什麼恩人都沒等到的東風百里,亦如東風千里和他先走一步的發妻般,遭病魔折騰得奄奄一息,躺在榻上已有數月之久。

當病得只剩一口氣的東風百里,即將駕鶴西歸前,在他面上,絲毫無半點對這人世與親人的依依之情,相反的,他竟還帶著看好戲的笑意,得意洋洋地朝跪在榻前的獨子,亮出一口令人覺得刺目的白牙。

「嘿嘿……兒子,你老爹我解脫了,報恩之事,往後,就輪到你倒楣了……」

年幼無知時,不明不白地被拐著一同起誓,眼下巴不得他再活個幾百歲,或是多生幾只子女的東風十里,額上青筋直跳地看著他這個跟爺爺一樣什麼恩都沒報到的老爹,痛快地朝他比了兩根指頭後,兩眼一翻,隨即解脫登上極樂而去,而他家祖先所積欠的恩情,以及必須報恩之人,則從此接捧換人做做看。

因此,他,東風十里,在他老爹咽下最後一口氣後,從一個前程無可限量、正直有為的好青年,當下淪落為必須替祖先償恩,身上背了一大堆待還恩情的下一號倒楣鬼。

不過他這人是很看得開的,又或者該說,他的賭性比起常人還要來得堅強了點,因此對於報恩那碼子事,他並不似那兩位已升天的祖宗太過放在心上。

在他接下數之不盡的祖產,也等了好些年後,東風十里本還認為,照他家老爹和爺爺,等了一輩子都沒等到恩人後代的情況來看,說不定,他也會遵循家族傳統,似他們那般好運氣的不會遇上那些恩人的後代。

只是他的這個想法,在「有間客棧」擴大營業的頭一日,天字一號房的住戶步青雲就拿著一貫銅錢來此報到後,隨即就像顆泡泡般,破滅得無影無蹤……

別人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他咧?

哼!算他上輩子不長眼,哪家不好撿,偏偏投胎生到了他們東家,專門來替別人做牛做馬!

此時此刻,全然不知東翁心情是晴是陰或是暴風雨的藺言,在丹心的帶路下,一路走進里頭居然有巷有弄的本館,並在眼花撩亂地走至十四巷的巷底後,看著丹心推開前頭的大門,向她展示往後她即將居住之地。

這也算是……一「間」房嗎?

被眼前規模有點嚇到的藺言,張大了眼,啞口無言地瞧著左右兩邊各植滿高聳翠艷的孟宗竹,正中間,則有著三大樓五大院古色古香的主屋及數幢客屋,還有,那個就近在大門前頭面積甚廣的枯山水景致。

丹心還面帶歉意地向她說明,「藺姑娘,這是咱們客棧里最小的一間房,因其他房皆已住滿了,所以不得不委屈你,還請你就將就點吧。」

將就?在吞月城里這種地段、這種規模,還叫她將就?

完全不需考慮,也無半點猶豫,當下藺言相當痛快地朝她頷首。

「沒問題!」

☆☆☆

臂上糾結的肌肉,因蓄力之故,遠遠瞧上去,像是兩座小山,而那副高大魁梧的身軀,則是較常人高壯了不只些許。

兩腳踏進蝕日城後,肩上扛了兩個人的左剛,沿路上便一直接受著路人們欽佩的目光洗禮,已是習慣成自然的他,則是視而不見的直朝京內六扇門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快抵達六扇門之前,在他右肩上的男子動了動,左剛瞄他一眼,隨即像是扔布袋般地扔下他,趁他跌得頭昏眼花之餘,一拳揍在他的頭頂上,再賞他一記重拳後,他才再次將又昏迷過去的老兄一手給拎上肩。

窩在六扇門里,在外頭街道上響起陣陣贊嘆之聲時,舒舒服服窩在椅中的天水一色懶懶轉過頭,而後微翹起嘴角,滿意地瞧著將人給扛進六扇門里的左剛。

一進門就瞧見老友那副閑著沒事做的德行,大老遠將人犯給扛回來的左剛,額上的青筋登時又多了兩條。

究竟還有沒有天理呀?他足足追了三日,才把這兩名被指名只能活逮不能砍死的要犯給逮回來,而那個親自對頂頭上司的上司保證,定會將他們逮回來的天水一色呢?居然在他又累又餓的狀況下,在這兒給他蹺腳閑閑地喝著涼茶?

「臭天水……」實在是很想將他砍成十八塊再扔到湖里喂魚的左剛,毛火地將肩上兩名被他各以一拳打暈的要犯,一骨碌地扔至他的面前。

「喲。」天水一色擱下手中的茶碗,欽佩地朝他拍拍掌,「不愧是一扇門的總捕頭,才花個三日就順利逮著人了。」

「你以為這差事是誰推給我的?」莫名其妙地將在一扇門里忙得要死的他給拖出來,再替他戴頂總府衙門限期破案的大帽後,就把明明不是他的事硬是塞給他

「正是區區在下我。」不只是身形,就連氣質也都與左剛截然不同,天水一色一派優雅地朝他頷首。

左剛兩眼朝他一瞪,「分明就是你六門扇要逮的人,偏偏你這六扇門的總捕頭啥事都不干,盡是把責任往我的一扇門里推!」憑天水一色的身手,要收拾哪門子的頭號欽命要犯或一等一的殺手根本就不成問題,可他這位穩坐六扇門總捕頭寶座的仁兄,天性就是懶,老是愛找人代他出手辦差!

「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嘛,更何況,咱們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他擺擺手,面上半點內疚也無。「且左捕頭您的名聲響遍全京城內外,我也不過是順應民意,做個順水人情,好讓你繼續當當人們心目中的大英雄而已。」

「什麼英雄?是跑腿!」說得真好听,哼,早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

天水一色撇撇嘴,「嘖,說得真難听。」小氣,也不過是常常利用他,苦差全都他去干,然後功勞由他天水一色來領而已嘛。

「給我听清楚!」早就看清他的左剛,一指怒指著他的鼻尖,「下回六扇門的事,由你們六扇門自個兒去解決,你少又撈過界找我代你跑腿當雜工!」大事小事、雞毛蒜皮之事,反正什麼事統統都往他的一扇門里推,這座六扇門是擺著好看的不成?

「是是是,日後六扇門之事,我會盡量親力親為的,但在那之前……」天水一色先是很敷衍地朝他點點頭,再一臉期待地望著他,「你就先幫我辦完眼前的這樁大事吧。」

「又有什麼大事?」累得口乾舌燥的左剛,搶過他的茶邊喝邊問。

他揚起一指,「日前,七名斬首在即的欽命要犯,自天牢里逃出去了。」

「天牢?」左剛挑高一邊的濃眉,「這麼本事?」那些看守天牢的家伙都干啥子去了?居然連七個人也都看不住?

「喏,就這七個。」朝身後彈彈指,在其他的捕頭奉上那張懸賞名單後,天水一色慢條斯理地交給他。

愈看這些人愈覺得眼熟的左剛,打心底覺得,某種又要被坑的感覺,正在他的體內蠢蠢欲動,他頓時提高警覺,小心地向天水一色求證。

「他們七人……不就是你親自逮他們歸案下獄的嗎?」遭他家那個天字一號房的住戶騙久了,他也是有些心得的。

「正是在下不才也。」

「憑你一人就能逮著他們,那這回你也定能再逮住他們,既是如此……」左剛頓了頓,猛然拉大了嗓,「你沒事干啥又想拖我下水攪和?」

「因總府衙門限期拿他們歸案,午門外頭還等著他們七人的人頭呢。」他有模有樣地嘆了口長氣,「光憑我一人,是可再逮回他們,只是,得拖上些時間。」團結力量大嘛,更何況,只要讓左剛出馬,說不定他連動手都不必,左剛自然就會替他全都擺平。

不知已經被他這套說詞給拐過幾回的左剛,只是兩手環著胸,滿臉不信地朝他搖首。

「好吧。」為求辦事效率,天水一色也只好退一步,「這回,事成之後,功勞全都歸你如何?」

說到這個左剛就更是有氣,「當然歸我!」每回流血流汗的都是他,可官運亨通年年往上升的人卻是天水一色,都幾年了呀?這教他怎能不恨不公平嗎?

「哪,眼下我手中有兩條線報,一是他們躲藏在蝕日城西郊,另一是他們躲在吞月城以東的山里。」為免他反悔,天水一色打鐵趁熱地問︰「你打算從何找起?」

左剛皺眉地想了想,在腦海中忽地晃過某人的身影後,他果決地作出決定。

「朝東。」

天水一色有些納悶,「東?」以他來看,他是認為西郊的可能性會較大。

不得不迷信的左剛點點頭,「我家那個算命的,三日前在我出門時曾對我說,東方大吉。他還說,說不定,我在三日後還會遇上我命中的真命天女。」以往他是不信邪,更不信什麼術士所言,但,就在他家那間客棧住進了某號住戶後,他就再也不敢鐵齒了。

「嗯……」天水一色搓著下巴,「他這神算向來是都算得滿準的。」

再次灌光一碗茶水,也順手塞了一顆饅頭進腹後,覺得已休息得差不多的左剛,一腳跨出門外,有些不耐煩地回頭瞧著仍在考慮的天水一色。

半晌,決定這回也試著迷信看看的天水一色,撈起擱在椅旁的佩劍。

「好,咱們就往東。」

☆☆☆

「再……再說一次。」

晨霧尚未散盡,天才蒙蒙亮,大清早的,才剛準備開店就一肚子怒焰的東翁,緊捉著手上的字條,火冒三丈地將它拎至丹心的面前,要她再清楚的說一回。

「呃……」雖是不太想被怒火波及,但又不能不依著住戶的吩咐照辦,身為本館管家的丹心,有些為難地瞧著東翁眼底那兩蓬燒得正熾的怒火。

「你說,這是啥子玩意?」情緒激動到已經很想抄把菜刀去砍人的東翁,面色鐵青地伸出一指指向她的鼻尖。

「地字十號房住戶所開出來的菜單!」丹心深吸了口氣,不畏惡勢力地再次大聲宣布他手中之物為何物。

東翁兩眼死死地瞪著那一長串會讓他吐血的字條。

菜……菜單?

這算是哪門子的菜單啊?

他氣得連聲音都在顫抖,「血燕燕窩、八頭鮑、東北百年人參、南海頂極鮮貝、鼎天魚翅……」底下還有一大串他光是看了心頭就在淌血的稀有食材。

「東翁?」丹心直瞧著他面上忽青忽黑的顏色。

硬是逼自己吞下這口鳥氣的東翁,一手翻開帳本,一手執起筆,準備記下這筆可能會害他倒店的呆帳。

「照……照她說的弄給她。」他今晚要去他家爺爺的墳上掘墳鞭尸!

丹心的話卻還沒說完,「可藺姑娘說,這是她每日必備的菜單。」他確定他真的要這麼大手筆嗎?

听了她的話,東翁手中的筆當下應聲折斷。

他惱火地拉大了嗓門,「每日?」這號房客以為她住的究竟是皇宮大院還是王府啊?

「嗯,還不包括消夜。」丹心點點頭,再亮出另一張長長一大串的菜單,不忘提醒他還有更慘的在後頭。

這也……未免太過分了!養其他的住戶頂多是肉包子打狗,或是把銀兩扔進水溝里,而這只才剛剛來報到的呢?養她這一尊簡直就是在燒銀票!

他氣極地甩過頭,「韃靼!」

「在。」

他火速下達挽救客棧經濟,免得因那位新房客而倒店喝西北風的指示。

「自今日起,朝中凡是向千里侯行賄的賄金,全都給我抽五成佣金留下來!」哼,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還坑他的?他就從另一只羊的身上剝皮來抵!

「這樣成嗎?」韃靼皺眉地問,兩眼看著手中才剛開店門就收到朝中官員送來給千里侯步青雲的紅包。

一轉眼就閃身來到他面前的東翁,二話不說地自紅包里頭迅速抽走一半的銀票,再扭過頭一手指向丹心的鼻尖。

「丹心,你去同天字一號房那個沒人性的住戶說,本棧開銷太大,因此我要額外加收過路費!」反正那個天字一號房的,宅子里錢多得像是在堆金山,不坑那家伙的,他坑誰的來補大洞?

「噢。」她個人是沒什麼意見啦,且她相信,那位有錢千里侯侯爺大人,對於這種小事,應當是眉頭連皺也不會皺一下。

唯恐如此做還不夠補救開銷的東翁,想了想,用力地一把扯過靼韃的衣領。

「待會你就派信去給那兩個姓陸的所有生意上往來的客戶,日後,他們若想踏進本棧本館談生意,一律加收入門費一百兩!」撂完話的他,乾脆順手把靼韃手上剩下一半的銀票統統沒收放進袖里。

韃靼忍不住咋咋舌,「這麼坑?」他是想改行開黑店不成?

「你有意見?」東翁飛快地將要噬人的眼珠子火瞪向他。

「沒……」畏懼惡勢力的他,怯怯地抬高兩掌,「完全沒有。」賞飯吃的人是老大。

沉重的木門開啟聲自他們身後遠處緩緩響起,站在櫃台前的三人,速速將雙眼掃向那名一大早就點燃東翁怒火,且日後可能會嚴重危害整座客棧生計的正主兒。

「藺姑娘,你要上哪?」望著她身後所背的竹簍,丹心好奇地湊上前問。

「走走。」她簡單的說完,對於棧內的其他人,連聲招呼都不打,也沒多瞧上一眼,只是自顧自地走向外頭。

趕在她踏出客棧前及時截住她的東翁,面色十分不善地瞪著她那一副閑著沒事做的模樣。

「你是個大夫,不做生意嗎?」若他沒記錯的話,她家祖上統統都是干神醫的,既然她本身也是個大夫,家中的招牌又那麼響,好歹她也拿出點本事,為她自個兒賺些銀兩,或是拿些錢出來抵抵她那可說是天價的伙食費吧?

她淡瞥他一眼,「看心情。」

什、麼?

氣得渾身發抖的東翁,在話一說完就走人的藺言已然走遠時,握緊了雙拳,重重踩著腳步來至櫃台里撈來件外衫後,準備放下今日的生意出一趟遠門。

韃靼不解地追在他身後問︰「東翁,你上哪去?」

額上青筋已是數不清有幾條的東翁,有樣學樣地簡短地丟下兩個字。

「鞭尸。」這回,他要連同他老爹的一塊挖!

☆☆☆

說是要出去外頭走走,其實藺言走得還滿遠的。

出門只是打算采些藥草的她,在吞月城城外的山里待了一早,午時才過沒多久,大量的山嵐便自山頂上飄下,過了一會兒,午後的山林里便下起滂沱大雨。

豆大的雨珠將山嵐擊碎,林中枝葉,在傾泄落下的雨中紛紛顫抖。

淋了些雨的藺言,在全身濕透之前及時找著山中的一間小草屋,進去里頭避雨後,她擱下身後所背的藥簍,自袖中掏出繡帕拭著面上的雨珠時,同樣在草屋中避雨,穿著打扮像是獵戶的兩名漢子,聊閑的內容即飄進她的耳底。

「听人說,自天牢里逃出的那七個欽命要犯,日前已逃到咱們吞月城來了。」年紀較大的獵戶,望著外頭一時片刻應當是不會停的大雨,邊說邊在懷里摸索著。

「有這回事?」

「嗯,眼下總府衙門正在懸賞,這七人,每一人的人頭值……」他點點頭,猶在懷里東找西找。

「值多少?」生活與他同樣困苦的另一名獵戶,興致勃勃地問。

總算是在懷中找出那張那日他不意拿到的懸賞單後,他將被揉皺的紙張打開攤平在地上,一手指向那七人繪像下頭的數字。

「五萬兩。」唉,要是能夠逮到其中一人的話,那他這輩子就不必在這山上辛苦挨日子了……可惜的是,這七名自天牢里逃出來的要犯,根本就不是他們這種尋常人所能踫的對象。

原本對他們閑聊內容沒哈興致的藺言,在听清那筆數目後,不語地將眼挪向那張懸賞單上瞧了一會,而後暗自在心中記下那七人的姓名與長相。

劃過外頭灰蒙蒙天際的閃電,照亮了屋內三人的容顏,也讓他們同時瞧清了此刻另三名自雨幕中快步走向這間草屋之人的長相。

「啊,他們……」較年輕的獵戶訝愕地抬手指著他們。

「噓……別多話,咱們快走。」他身旁的老漢趕緊一手掩上他的嘴,在將那張懸賞單塞進懷里後,忙拉著他跑向外頭。

坐在原地動也不動的藺言,在他們三人一進屋後,微微挑高了一雙柳眉。

喲,瞧瞧,今兒個是什麼好日子呀?雨點恰巧落在香頭上的大吉日?方才還躺在地上那張懸賞單里的欽命要犯,眼下竟就這麼巧的自動自發送上門來了。

淋成落湯雞的三人,放下手中的行李各自拍著身上的水珠,在外頭閃電再次打亮天際時,自屋內一角反射出的金光,令他們三人不約而同轉首看向藺言,直瞧著她左手腕上纏了一圈又一圈宛如手環的金色細線。

完全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的藺言,在他們三人不懷好意地打量起她時,只是將注意力放在外頭。她微眯著眼,計算出雨簾里那兩具待會很可能會同她搶生意的身影,大約再過多久就會進屋湊熱鬧。

沒過多久,在藺言尚未動手之前,草屋果然又走進了兩個人,先進門的那個,身材高壯得像只熊似的,而晚進屋的另一個,看上去則像名斯文書生。

對於這兩個模樣十分兩極的人,藺言快速地瞥了他倆一眼後,再不著痕跡地回過眼,默然在心中想著他們一人腰際間大刺刺佩掛著的捕刀,和另一人在行走時刻意以袖掩住腰上所系的捕印。當下,她很識相地放棄了先前打算賺賺外快的念頭。

在門邊將傘合起收妥後,天水一色轉身走進屋內時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同時一手搭上左剛的肩頭。

「沒想到你家算命的這回還真算準了。」還真靈,下回若有大案,他定要叫那個算命的先替他算算。

「就這幾個?」脫下身上的簑衣後,左剛兩眼直在眼前也在草屋里避雨的三人身上徘徊。

「是他們沒錯。」對於那些老面孔,天水一色連認都不必認,逕自替他將手中的簑衣掛至一旁的牆上。

左剛的黑眸稍往旁一瞥,在瞧見在這屋里的藺言後,兩道濃眉登時朝眉心靠攏了些。

「但多了個局外人。」若在這狹小的屋內出手,他可無法保證到時不會殃及無辜。

「放心,我會好生看顧著她的。」天水一色話一說完,便往藺言所處的方向挪了兩步。

「那就好。」既是沒了後顧之憂,當下左剛即單膝跪在地上,一手附上腰際間捕刀的刀柄,擺出了隨時準備拔刀的姿勢。

霎時小屋內的三人,在左剛一有行動之後,紛紛跳起身握刀的握刀、握劍的握劍,全都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動也不動的左剛,只是慢條斯理地抬首看向他們,以低沉雄渾的聲調向他們下達最初的警告。

「誰都,不許動。」

光是看他握刀的架式,以及他的姿態,不但絲毫沒有空隙,也沒有任何破綻,冷眼旁觀的藺言心想,就算是她,只要他拔刀,哪怕她的身手再快,恐也難以全身而退地逃出他刀鋒之內的範圍。

她緩緩調過水目,瞧了瞧另三個似打算與他正面交鋒的男人,很快地,她即在心中計較出待會將會是誰勝誰負……不過,既然此事不關她的事,那她就繼續當局外人,靜觀其變好了。

「別逼我出手,不然,你們定會後悔。」在對面的其中一人略動了根指頭後,把話說在前頭的左剛,改而向他們下達最後的警告。

「你是左剛?」瞧清他那柄眼熟的捕刀後,認出他是何人的男人,有些訝愕地問,另外兩人听了,不禁兩際紛紛沁出冷汗。

「正是。」從不忌諱讓任何人認出他的左剛,也很大方地承認。

「我呢?」被人晾在一旁無人搭理的天水一色,一手指著自己的鼻尖,「怎沒人招呼我?」好歹他也是當初逮他們七人歸案的人,怎都沒人理會他的存在?

包括藺言在內,在場四人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後又都把眼珠擱回一身掩不住殺氣的左剛的身上。

宛如天際在潑水的大雨,在屋內凝重的氣氛僵持了許久許久之後,驟然停雨。少了外頭吵雜的雨聲之後,安靜得連每個人呼吸聲都听得見的小屋里,氣氛霎時變得更加詭譎與不安。

當一顆雨珠不意透過上頭的房頂,筆直掉至兩組人馬的正中央之時,清脆的滴響聲方才響起,對頭的三人即有一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欲抽刀而出,然而更快地,一道銀光已閃過他的頸間。

言出必行,馬上拔刀砍人的左剛,在下一刻以更快的速度收刀回鞘。站在藺言近處的天水一色則是一手掩著臉,搖了搖頭後,走至屋角拎起那顆滾落的人頭。

「唉,你看你……」天水一色感慨地嘆了口氣,「他不都說別動了嗎?真是,給我找麻煩。」沒事給他死在這干啥?總府衙門是要他綁人回去交差……這下可好,午門前又少一顆人頭了。

難得一見的身手就近在她的眼前上演,有些意外的藺言,尚未對左剛的刀技在心中做出評價之時,意識到有性命之危的兩人,其中一人在天水一色未回身前,已先行一步將刀架至藺言的頸間,並使勁拖著充當人質的她往屋外逃去。

「臭天水,就知道你每回說話都不算數!」左剛見了,火大地咒罵了那個老愛扯他後腿的老友一句後,氣急敗壞地立即追出門外。

「抱歉,一時疏忽,下回改進就是。」他哪知道那家伙的動作會比他想像中的快?

很不想在人前動手,也不認為身後拿著大刀抵著她的男人能夠動她半根毫發,淪為人質的藺言,在左剛提著刀追出來時,一臉無所謂地任人拖著往後退。

「不許動!再過來我就殺了她!」眼看左剛愈走愈近,不想成為另一個刀下亡魂的男子忙不迭地朝他大喝。

很懶得同他廢話,也不想多說一字,左剛在他把刀抵向藺言的頸間時,只是瞧了臨危不亂,且面色絲毫無改的藺言一眼,接著,原本眼底還有一絲猶豫的他,也不顧威脅猶在耳,馬上往前再踏了兩大步。

「就算你出刀的速度再如何快,要是你——」他更是用力地將刀抵向藺言的頸間,張大了嘴,口中話猶未說完,他的眼前即不知怎地突然一花。

趁他在那頭喳呼的空檔,左剛一個箭步上前,一手按住他的刀柄用力將大刀拉離藺言的頸間,並在他被拉偏了身前的藺言之時,當下起刀一刀砍向他的腹間。

刀起刀落,只在片刻。

「呆子,你是怎麼混江湖的?」左剛唾棄地以腳踹踹躺平在地上還剩半條命的他,「難道沒人告訴過你,出手之前不要說太多廢話嗎?」他就是永遠都搞不懂這些江湖人士,怎都老愛在他面前羅羅唆唆一大堆的給他有時間砍人,嘖,怎麼這些人都不學學他家那個盟主大人?那家伙,每回出手前,都不會事先通知對手一聲的。

另一名眼見同伴已遭擺平的要犯,趁著左剛猶在唾棄的那當頭,隨即閃身飛快沖進濃密的樹叢里,耳力甚好的左剛一听,迅速掉過頭,以更上乘的輕功去追另一尾漏網之魚。

晚了一步追出外頭,還站在原地檢查藺言是否有受到半點傷害的天水一色,不意抬首望向天際,卻赫見天色已是大大不妙,他登時拉大了嗓門,朝那個全力追上去的左剛大喊。

「慢著!左剛,天色就快——」

只可惜左剛的身影已快速消失在眼前茂密的樹林里,壓根就沒听著背後遠遠傳來的警告性呼喚。

「燈籠燈籠燈籠……」沒能及時攔住人,天水一色當下腳跟一轉,急急忙忙地奔回草屋里,蹲在那三人的行李前翻來找去。

默然走回屋內的藺言,在走回自己的采藥簍旁準備拾起它時,瞥了瞥已不復方才一派溫文儒雅模樣的天水一色,急得有如熱鍋上螞蟻般,在翻遍了包袱里的東西和屋內所有的物品,偏偏就是找不著半樣可派上用場的東西後,轉而跑出外頭,趕至樹林中十萬火急地搜尋起緊急替代物。

「柴火柴火柴火……」

無奈的是,經過方才那一場滂沱大雨後,林間所有的樹木與地上的枯枝皆已濕透,無一可用來生火。天水一色慘白著一張臉,找了老半天卻還是找不著半點希望後,他忙不迭地再次奔回草屋,直沖至打算走人的藺言面前緊張地問。

「姑娘,你身上可有帶著油燈或是燭火?」拜托拜托,千萬不要給他挑今兒個。

「無。」姑娘很不給面子。

「不然,火摺子?」他愈問愈是急出一頭大汗。

「無。」照樣給他潑冷水。

「姑娘,此事事關重大。」天水一色深深吸了口氣,以嚴肅到不行的口吻再問︰「告訴我,眼下你身上可有任何能發光或是可點火的東西?」

「無。」耳殘呀?沒有就是沒有啦!

「要命!」急得團團轉的他,兩手直捉著發,「沒事偏撿在這當頭給我出狀況,這回又要來不及了……」就算他此時鑽木取火救急好了,這座被方才那陣大雨澆得濕淋淋的草屋,燒不燒得起來也還是個問題。

說時遲,那時快,在黑夜已驅逐暮色翩然降臨時,遠處密林中,果然傳來了一陣天水一色預期中驚天動地的慘叫。

「哇啊——」

屋里的藺言放下手中的藥簍,緩緩側首看向外頭,納悶地听著外頭那一陣又一陣,完全沒有停歇的淒厲慘叫。但,听著听著,不知怎地,她總覺得這聲音,似乎,與哪個人的很相似……

她柳眉輕挑,將狐疑的兩眼探向屋內另一個面色慘白的男人。

已經完全放棄希望的天水一色,在她的目光下,只是萬般丟臉地垂下頭,英俊的臉龐幾乎快貼至胸前。

「是左剛。」

咦?!

「那是他叫的。」家丑持續外揚,哀號與慘叫仍舊在外頭響徹雲霄,驚飛一林歸巢的宿鳥,這令陷入空前羞愧狀態的天水一色,簡直恨不得現下腳底下有個地洞可鑽。

怎麼可能?!

若她沒記錯的話,方才那個砍人砍得神準的家伙,他還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模樣,他怎麼可能會……等等,等一下,這位老兄他在做什麼?

藺言一頭霧水地瞧著神色緊張的天水一色,在向她解釋完後,下個動作即是左觀右瞧了半晌,並在外頭淒厲的慘叫聲愈來愈近時,適時地自她面前閃開,二話不說地躍至草屋的橫梁上。而在下頭猶弄不清楚狀況的藺言,則是在慢了一步回過頭來時,一具大熊似的身影已像陣風刮至她的面前,不待她來得及反應,眼前的男人已是猿臂一張,像是逮到根浮木般地緊緊抱住她。

來得措手不及的劇烈擁抱,令身形嬌小的藺言整個人往後退了好幾步,直撞上後頭的牆面,並因男人把整個重量全數壓在她的身上,害得被摟得差點沒法呼吸的她,在支撐不住他直壓下來的重量後,整個人與他一塊跌坐至地上。

被撞、被摟得頭昏眼花的她,好一陣子過去,在外頭的雲朵散去,月兒又在天際露了臉時,這才弄清楚方才究竟是發生了何事。

在月光的照映下,藺言呆瞪著眼,愣看著身上緊摟著她不放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方才那個只要一拔刀,就能將人砍得準準準的左剛是也。

蹲在橫梁上僥幸逃過一劫的天水一色,則是在風暴過後,輕巧地躍下橫梁,躲站在一旁一手直拍著胸口慶幸不已。

「幸好這回我躲得快……」他可不想又再重溫一回,那種被個大男人緊緊抱在一塊的慘痛際遇。

莫名遭人摟得死緊、全身動彈不得的藺言,先是勉強抬起一指,指著自己身上類似八爪章魚的男人,而後她再轉首看向屋內另一個只顧著自個兒閃人逃命,卻事先不告訴她一聲也要跟著跑的共犯。

瞥見她眼底無言的控拆後,天水一色面帶愧色地搔搔發,接著,他無奈地發出一聲沉重到極點的嘆息。

「他怕黑。」

第二章

她開始明白那座吞月城人們口中的那個「听說」了。

澄淨無雲的天際,明媚的月光如水灑向大地,被迫靠牆坐在原地的藺言,望著外頭將大地一草一木照耀得清晰的月色,邊回想著她在初抵吞月城時所听到的那個听說。

听說,全國第二大城吞月城,白日里,戶戶不閉戶,就算你開著鋪子大門午睡,也無人敢搶敢偷,在辦案能力高強的一扇門左捕頭領導下,治安可說是好到不行。但,一旦入了夜,全城便家家深鎖門戶,即使一扇門夜夜派出一半人手巡城,也比白日更加強警戒,吞月城里的人們,仍是沒什麼人敢在夜里貿然上街行走。

搞了半天,原來吞月城會有這個听說,全都是因她身上這個只有白日管用,夜里卻陷入全面無用狀態的捕頭所致!

別人是百聞不如一見,而她現下,則是情願一見不如百聞。

被摟得很不舒服,藺言全身酸痛地想挪動一下已經僵硬的四肢,但根本就像是黏在她身上的左剛,依舊緊纏著她不放,任她怎麼拉也拉不開,她若是想要移動,那她就得攜帶著這個只要天一黑,就變成膽小如鼠的笨重廢物一塊移動。

天底下怎會有這麼怕黑的男人?虧他還生得像頭熊似的。

從不曾如此希望天能快點亮的藺言,雙手拉住左剛的衣後頭,再次使勁地想將身上的男人快快拉離她。

「放手……」拉了老半天,所有力氣也都使上了,可身上的男人就是分毫未動,藺言氣喘吁吁地瞪著死賴在她身上不動的左剛。

「沒用的,現下他是什麼話都听不進耳。」對這情境早已習以為常的天水一色,朝她搖搖手,好心地勸她還是省點工夫,別對那個兩耳在抱住人後就全都罷工不靈光的男人費心。

她遷怒地將頭一轉,雙眼非常不善地瞪向晾在一旁看戲的天水一色。

他聳聳肩,「別瞪我,誰教你自個兒來不及閃?」

她愈瞪愈是用力,眼底幾乎快冒出殺氣了。

「好吧。」他討饒地抬高兩掌,「我也有錯,我該事先通知你一聲的。」

「放手!」她收回怒目,一手拉長了左剛的右耳,直接在他的耳邊開吼。

「姑娘,甭白費力氣了。」身為過來人的天水一色有點良心地向她進諫,「總之,天一亮,他就會放開你,在那之前,你就將就點吧。」要不是這家伙總是一抱住人,不到天亮絕不放手,他沒事干啥要逃得那麼快?

怎麼最近老有人叫她將就點?

不信邪地繼續拉扯了老半天,左剛的身子仍舊緊貼著她文風未動,他那高熱的體溫也仍是無處不在地熨貼著她,到最後,終於放棄的她索性讓他抱個夠。

從不曾待在男人懷抱里的藺言,雖說一開始時是又窘又不悅,也頗顧忌她的名聲,但在數個時辰過去,月兒已高升至天頂,已然變得麻木的她,眼下只希望,那顆該死的月兒快點給她下山,然後換上她想要的另一顆旭日。

長夜漫漫,距離天亮時分還早,閑著也是閑著的天水一色,將藺言打量過一回後,試著與她攀談。

「在下是六扇門的總捕頭天水一色,請問姑娘是?」若他沒記錯的話,她手腕上那似金環的金線,他似乎是在哪曾……

「路人。」本就不喜與人交友的她,對於他這身有官職之人,更是連理都不想理。

本還希望她能再多些話的天水一色,捺著性子等著她還有沒有別的話,豈料,接下來的,就是無止無境的沉默,任憑他再如何挑話題想引起她的興致,或是再如何舌粲蓮花,姑娘她就是硬是不開金口。

不得不放棄套出點她底細的他,也只好隨著她一塊無言以對地瞧著外頭等待天明。

彷佛永無止境的黑夜,在天曦逐漸染紅了東方的山頭後,總算是拖著夜色的羽衣隱沒在紅融的天際里。當第一道初曦照進草屋里映亮了藺言的臉龐時,感覺身上捉抱著她的男人似乎放松了些許力氣後,她二話不說地板起臉,手腳齊用地一鼓作氣將他給踹至遠處。

天水一色呆呆地瞧著被踹至屋內另一角的左剛,臉上印著兩道剛出爐鮮紅明顯的鞋印。

「哇……」真殘暴。

累積了一夜的怒火,稍稍獲得宣泄後,藺言馬上站起身將藥簍背起,也不管那個像是剛醒來的男人,仍一臉蠢相地呆望著被抱了一夜的她,自顧自地走出草屋,準備下山打道回府。

「天水,她是……」被踹得不明不白、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左剛一手指向已走遠的她,滿心納悶地問。

天水一色打了個呵欠,「昨日的那個局外人,以及被你抱了一晚的無辜路人。」

「什麼?」神情原還有些渙散的他,當下似有桶水直在他頂上潑下,令他再清醒不過。

「你這小子走運了。」天水一色邊說明邊以布巾包好屋里的人頭,再順道扛起另一個身受重傷的要犯,「抱了那麼多年,也抱過那麼多男人後,這回終於給你抱到個女人了。」夜里是軟玉溫香抱得很享受,不過天一亮即……這種事還是留給他去消受好了。

「這種事你怎麼不早說?」面色忽青忽白的左剛忙站起身,扔下同僚急急追出外頭,「慢著,姑娘,你先別走!」

她還以為她已經擺脫那個黏人的男人了。

隨著日頭愈升愈高,跟在她後頭的男人也愈追愈近,光听腳步聲就認出追著她的人是誰後,藺言更是加快了步伐走進吞月城里。

一路尾隨著她下山的左剛,有些訝然地瞧著前頭的人兒。明明個頭嬌小的她,身影看起來還滿細瘦柔弱的,可她的腳程怎會這麼快?任憑他一路追下山甚至還追進了城里,可就是跟不上她的步伐。

不想追丟她的左剛,在她走得更快些時,忙不迭地使出輕功來到她的身旁,但他還未及開口,姑娘她卻將頭一轉,先說先贏。

「別跟著我!」都已經被他給抱了一晚,他還想怎麼著?欠揍呀?那兩腳還不夠是不是?

「我……」左剛才想開口,豈料她又把頭甩過去,繼續走她的路。

方才那一個照面,即清清楚楚記下她的容貌,有些驚艷的左剛愣了愣,當下停下了腳步,細看著她頭也不回的背影。

倘若,軒轅如相真沒算錯的話,那她……猛然回想起家中那個算命的曾對他說過什麼話後,左剛馬上又拔腿直追至她的身邊。

她這回的目光更是不善,「你聾了?」

「我……」已經跟著她走到臥龍街的他,也不知該怎麼跟她解釋,「我、我沒跟著你,我只是想回家。」

她將身上的藥簍再背好點,抬首瞧了瞧遠處的客棧招牌,確認自己沒認錯路後,繼續朝著那個方向前進。

「那個……」陰魂不散的男音又飄進她的耳底。

就快到家的藺言,很不耐煩的轉過頭。

「姑娘,昨晚我……」極其難得地,左剛不但紅著一張臉,還有點結巴,「我輕薄了你。」

「所以?」她沒什麼耐心地等著他的下文。

「我……我……」

沒等他在那邊「我」完,藺言早已轉過身子,將他留下走得老遠了。

「我……」深深下定決心後,左剛忙奔至她的身旁,邊走邊大聲地對她喊︰「我會對你負起責任的!」

「免。」她滿心滿面的不屑。

「可是……」

他才張大了嘴,沒想到眼前的人兒又不見了,他往前一看,發現她走路的速度實在是很快,轉眼間她又走得老遠。

「姑娘,此事事關你的名節,我不能——」重重的責任感朝他的頂上直壓下來,不死心的他再次走回她的身邊對她說著。

「住口。」心底已經在冒火的藺言,注意到四下的路人們,都因左剛那兩席話而紛紛駐足聆听。

他還不識相地繼續說,「我是個男人,既然我都對你做出了那種事,再怎麼說我都應該——」

藺言索性一把扯過他的衣領,「閉、嘴!」他是巴不得全城的人都知道嗎?

在路人們紛紛掩著袖在私底下議論時,左剛這才注意到她介意的是什麼,忽然間,他的頸間一松,那個原扯著他的藺言,又再一溜煙地扔下他往前走得更遠。

「姑娘,你能不能停下來听我說幾句話?」追她實在是追得很辛苦,跟在她後頭的左剛,忍不住壓低了音量在她身後嘰嘰咕咕。

就一個捕頭而言,他的話也未免太多了。

「你,姓左?」煩不勝煩之餘,她微撇過芳頰,將帶著敵意的目光掃向他。

「我叫左剛。」滿面的熱情絲毫不受她的冷臉影響,他忙拍著自己的胸口向她介紹。

「哼!」

這是什麼反應?

愣然看著她問完後就用力甩過頭的左剛,呆了好一會後,搖了搖頭,又繼續追上去,但才追了沒幾步,就見她在他家門口停足了一會準備拐進去。

他更是一臉驚訝,「你也住這?」

懶得同他多話,藺言一逕地走進客棧,兩手拍開本館大門後,就往她的十四巷走去。

「東翁,她是……」進去里頭的左剛,站在櫃台前,一手指著本館大門問。

東翁擺著張似被倒過債的臭臉,「本棧最後一名來報到的房客,前些天她剛住進地字十號房。」

她也是這兒的房客?那這下豈不更省事?

「東翁,她今年貴庚?」兩眼冒出希望光芒的左剛,一臉興奮地問著當家的。

「我沒問。」

「她可許了婚配?」最好是沒有,不然他是要怎麼負責?還有,說不定她就是軒轅如相口中的真命天女,他可不能隨便讓她遭別人給拐跑了。

「不知道。」東翁的眉峰開始隱隱跳動。

「她是否有心上人?」完全沒察覺東翁面上就快變天的左剛,仍是興致勃勃地問個不停。

某人兩掌重重朝櫃面一拍,「這關我屁事啊?」

「對於這名新住戶,你這客棧的主人究竟知道些什麼?」什麼都不知道,他是怎麼讓人住進來的?

東翁冷冷一笑,「她是個大夫。還有,養她這一尊,很花很花很花錢。」

身在公職,本身並沒有太多積蓄的左剛,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問。

「有多……花錢?」

「燒銀票的程度。」一想到這事,東翁就恨得牙癢癢的。

燒銀票?這他日後怎養得起呀?愈听愈是一頭冷汗的左剛,忍不住抹了抹額際。

「以你所領的公餉,這輩子,你是絕對供不起她的。」一眼就看穿他的東翁,拾起一扇敲向他總是不太靈光的腦袋,「因此無論你現下是在想什麼,我勸你最好是快些死了心,趕緊給我清醒清醒。」

雖然她板著一張臉的模樣,十分拒人於千里之外,而她花錢的程度也挺嚇人的,可是……可是……

「東翁,她住哪一巷?」默然在原地站了一會後,左剛斷然地鼓起勇氣再問。

「你的隔壁巷,十四巷。」看樣子,這呆子又是啥都沒听進耳。

問到地址就直往本館十四巷沖去的左剛,一路跑到巷底地字十號房的大門前,先是深吸了口氣,再揚起一拳輕敲她家的門。

「有事?」一夜未睡,眼下只想好好睡上一覺的藺言,一開門又見到那張熟面孔後,更是沒好氣。

他忙不迭地對她介紹起自己,「我叫左剛,目前任職吞月城一扇門的總捕頭,同時也是這兒一巷天字二號房的住戶兼你隔壁的鄰居。」

「然後?」她愛理不理。

「你可許了婚配?眼下有心上人嗎?」他很執著一定要問到這個重要問題。

「沒。」

他頓了頓,「那……」

「那?」

左剛笑得陽光般燦爛,「我可以追求你嗎?」

砰!

毫不講情面的藺家姑娘,下一個動作,即是當著他的面,兩手將大門使勁甩上,還差點……夾扁了他的鼻子。

☆☆☆

輝煌燦亮的燈火,照明了整片夜空,夜色委屈地被驅逐至遠處,天頂的月兒,此刻看來更是模糊不清……

在床榻上翻來翻去,翻了近兩個時辰仍是睡不著後,藺言翻身自床上坐起,一手杵著額,在屋外亮得把四下都映照得明亮無比的燈火下,心情甚是惡劣地轉首看向窗外。

朝外頭看去,穿過手工制造精巧細致的迥廊,越過牆邊一大片如林的孟宗竹林,位在她家隔壁巷的天字二號房,此刻正燈火明亮得有若白晝,並且強迫天字二號房的左右隔鄰也都得跟著一塊亮。

長年習慣睡在黑暗里,在這狀況下,藺言壓根就睡不著,加上昨夜完全沒睡、現下又沒法睡……她忍抑地下床著好衣裳,再拉鈴叫來這里所有住戶的管家丹心。

「藺姑娘,這麼晚了,你找我有何要事?」不過多久,丹心即出現在她家的大門前,好聲好氣地問著夜深仍是不睡的她。

她一手指向左方,「隔壁,怎麼回事?」

「隔壁?」丹心看了看她左方的牆,不明白她所指何謂。

「太亮了。」渴睡不已的藺言,這回乾脆說得更明白。

「喔,那是左捕頭,他就住你的隔壁巷。」丹心臉上擺出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他怕黑,因此他要求天字二號房夜夜皆必須燈火通明。」

她撫著額,「太亮,我睡不著。」就算那家伙怕黑,那也要有個限度吧?他是想把她的夜晚也變成白日嗎?

「呃……」這麼多年來,從未遇過有人抱怨天字二號房太亮,丹心頓時覺得這事可能會很棘手。

「你,想個法子。」那個叫東風十里的不是說,無論大事小事,盡管吩咐她一聲就是了?那這等小事,她總能解決吧?

丹心的表情更是躊躇,「這個……」

「辦不到?」藺言橫她一眼,許久未睡的火氣跟著悄悄冒了上來。

知道她初來乍到,什麼規矩都不知道,丹心很委婉地向她解釋。

「不是辦不到,只是,若是要求天字二號房熄燈的話,只怕這間客棧里所有的住戶今晚都甭想睡了。」若是可以,她實在是很不想為了天字二號房而又去觸怒所有的住戶。

她愈是多說一字,毫不掩飾面上表情的藺言,臉色就更加難看上一分。

「好吧,我就照你的意思去試試。」丹心認命地嘆了口氣,轉身走進巷子里。

站在原地等著天黑的藺言,抬首看著明亮如晝的夜空,在辦事能力甚強的丹心過去隔壁房不久後,即如她所願地燈火俱熄,大地再次恢復了往常的漆黑一片,只是在那同時,某人所發出的驚天動地耳熟慘叫,也隨著燈火的熄滅一並響起。

「哇啊——」

不顧左剛的反對,將天字二號房的燭火熄滅並全都收走後,丹心邊听著各號房的住戶此起彼落的咒罵聲,邊手提著一只燈籠走回藺言的家門前。

「吵死了!」坐落在客棧最遠那頭的客房首先發難。

「姓左的,你有完沒完?次次都這樣!」隔了兩條巷子的房客也跟著響應。

「像熊的,立刻閉上嘴,否則天亮後你的人頭會擺在午門前!」屬於命令式的口氣,雖不洪亮,還夾帶著幾聲咳嗽聲,但卻是最陰狠的一個。

「藺姑娘……」將燈籠掛在牆上後,兩手掩著耳的丹心,很可憐地望著破壞今夜夜晚安寧的肇事者。

不為所動的藺言,只是面無表情地兩手環著胸,繼續听著隔鄰的哀號與各家房客陸續發出的怒吼。

「二號房的,再鬼吼鬼叫的,當心我過去砍了你!」最為火爆的怒吼聲,在左剛所發出的叫聲仍是不間斷時終於開吼。

「三號房的,這次給他死!」還有人咬牙切齒地鼓勵。

「丹心,你又忘了點上那家伙的燈嗎?再不快去把他的燈點起來,我就親自去縫上他的嘴再埋了你!」嬌柔婉約的女音,也在一陣吵雜聲中加入戰局。

實在是很難做人的丹心,期期艾艾地看著面上神情全然不變的藺言。

「藺姑娘,你也都听到了……」她就行行好,別這麼折騰所有人了吧。

她不改冷色,「熄掉。」那個姓左的愛燈火輝煌那是他家的事,但,住在她家隔壁就不行!

「可其他的住戶——」身為管家,本還想替其他住戶爭取安眠權利的丹心,話才說到一半,就遭她射過來的冷眼狠狠瞪掉。

「我說,熄掉。」

丹心頹然地垂下頭,「是……」完了,天明前,不是左剛被其他住戶給大卸八塊消音,就是她這個跟著倒楣的管家,被綁成粽子、腳上再系塊石頭給扔到天字一號房的湖里去。

兩手關上自家大門,藺言才懶得理會隔鄰的男人如何哀號,她也不在乎其他住戶今晚睡得好不好,走回房里的她,只是自櫃里翻出一件冬衣,抽出兩團棉絮塞上耳杜絕慘叫聲後,打算就這樣好好地睡上一覺。

可就在她轉身想要走向床榻時,突然間,一道來得疾快的黑影躍過她家的牆,跳進她的院中,並且二話不說地快速沖向她。

對這情景已經有過一回經驗的藺言,才下意識想要揚手抵擋,可這回,她仍舊是慢了一步,因為才這麼一轉眼,就「又」有個男人已緊緊巴住她不放。

「你給我克制點!」氣極的藺言,一拳狠狠痛揍向左剛的頂上。

站在外頭听見叫聲停止的丹心,敲了敲門後提著燈籠走進地字十號房,在走至藺言的閨房前時,她緊急止住腳步,並識相地退得遠遠的,以免自個兒將會是下一根被左剛抱住的浮木。

「那個……」眼看著藺言仍做著徒勞無功的掙扎,丹心只好勸上一勸,「藺姑娘,今晚就請你將就點吧。」

「又將就?」

「嗯。」丹心邊說邊瞧著得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她,「依多年的經驗來看,天未亮,左捕頭是不可能會放手的。」這樣也好,至少今晚大夥都可以睡得又香又甜,只是得苦了她就是。

藺言听了,也不管自個兒的功夫會不會在人前露了底,隨即暗自運上氣,試圖用內力震開身上又想抱著她睡上一夜的男人。

「上回,東翁派了十個大漢來拉,也沒法拉開他。」每門每派功夫都看過的丹心,在她仍不死心時,只好對她說個前例。

拉不開、震不走、更甩不掉,忙了好一陣的藺言,在身上的男人始終不動如山時,冷冷地問。

「有沒有刀?」

「刀?」

「砍了他。」這樣往後住在這里的大夥都可睡得好。

丹心重重嘆了口氣,「上上回,天字三號房的房客砍了他十來刀……」會想這麼做的,自以前到現在,從來就不只她一個。

「結果?」

「即使左捕頭被砍得只剩半條命,天亮前,左捕頭還是沒放開他。」她就認了吧,今晚,算她倒楣。

☆☆☆

這個姓左的男人,還當真又抱著她過了一夜。

睡眠嚴重不足的藺言,光只是昨夜一夜,在她腦海里,大約就動了一兩百回想殺了左剛的念頭,而接連著兩夜未睡,更是讓她對這姓左的男人記恨累積到了極點。

於是在今日天色一亮,她就先賞他兩記火辣辣的耳光,趁他還不太清醒時,她硬是拖著他到她家大門門前,再一腳狠命地將他給踹出門外。

「日後,夜里不許燈火通明!」藺言怒不可遏地指著坐在地上還一臉睡眼惺忪的他。

「啊?」

「也不許再沖過來!」整間客棧里不知住了多少人,可他哪家的牆不跳,偏就挑她家的!

「可是……」左剛訥訥地抬起一掌,有點想爭取一下發言的權利。

「更不許再踫我一根寒毛!」她最氣的就是這個,他當她是誰?她是他愛摟就摟、愛抱就抱的人嗎?他老兄也不先去洗把臉照照鏡子!

「我……」眼看她的怒火已是高張到無可收拾的地步了,左剛方到了嘴里的話,很快即被她的恫喝給蓋過去。

「再有一回,我就殺了你!」他要敢再來一回,往後她可就不會光只是在腦子里想想就算了。

一鼓作氣吼完了他後,猶在喘氣的藺言,滿心不痛快地瞧著坐在地上愣愣呆看著她的左剛。

「看什麼?」

他眨眨眼,「你還是頭一回對我說這麼多話耶……」

「……」

「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口齒有障礙不太會說話,或是有什麼隱疾呢,原來你同常人一樣嘛。」看了就讓人覺得刺目的笑容,大大地在他面上漾開來。

她挑高一眉,「還有何指教?」朽木……一棵?

「你好美……」他一臉陶醉地瞧著她清麗可人的面容,一想到她可能就是他命中的真命天女,他就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

果然,她是該有識人之明的。

不願再同他多廢話一字的藺言,無言地轉過身,再起腳踢上大門,任那個根本就是棵朽木的男人,繼續坐在外頭呆呆傻笑。

打心底認為她生得美若天仙的左剛,兀自暈陶陶坐在地上樂了好一會後,這才緩慢地想起她先前說過的一句話。

咦,她剛剛是不是撂話要殺他?

可是,憑她?這麼嬌嬌弱弱的女人,她有這本事或能耐嗎?

站在原地猛想著這事的左剛,在早起的丹心路過他身旁,並來到他的面前嘆為觀止地瞧著他臉上的兩記巴掌印和額心上的鞋印時,完全都沒注意到丹心的存在。

她以指戳戳他,「左捕頭,你還站在這兒做什麼?」挨打挨得還不夠過癮嗎?

「丹心,這號房的主人姓什麼?」他回過神,思索了一會後,一手指向十號房大門。

「姓藺。」

他愈說一雙濃眉愈朝額心靠攏,「她還剛好是個大夫?」若他沒記錯的話,昨日東翁是這麼告訴他的。

「嗯。」丹心不明所以地點點頭,看他將眉心攢得死緊,而後過了半晌,再一臉不願相信地走至十號房的大門前開始敲門。

才回到房里剛剛想躺下睡一頓,便被大門外的敲門聲吵到無法入眠,藺言頂著眼窩下的黑影,滿面不悅地一把拉開大門。

「欠扁,或找死?」

左剛一手撫著下頷,「不,這回我額外想問個問題。」

「說。」

「姑娘。」左剛邊問邊以全新的眼光將她重新打量過一回,「你不會就這麼恰巧有個在百年前曾干過刺客與神醫的祖先吧?」

她很坦白,「是有個。」

當下左剛的臉色,因她而微微變了。

「還有何廢話?」忙著想回去睡覺的她,在他還杵在門前不動時,趕人似地問。

「我。」他一手指著自己的鼻尖,「恰巧也在百年前有個曾干過六扇門總捕頭的祖先。」

藺言的面色也隨即一變,微眯著眼,重新估量起這個彼此祖先曾在百年前結過怨的男人。

站在他們兩人近處,卡在中間的丹心,在他們兩人無言地對峙了起來時,左瞄瞄、右看看了一會,而後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兩步,就在她完成閃避動作沒多久,永遠都學不到教訓的左剛,兩眼帶著期盼,哪壺不開提哪壺地打破他倆之間的僵局。

「藺姑娘,昨兒個你還沒回答我,我可以追求你嗎?」他還等著她的答案呢。

額上青筋直跳的藺言,當下直有種想掐死他的沖動……

這男人,百年前他們的祖先是門對戶的死對頭,而他還想追求她?

滿心期待地等著答案的左剛,所得到的,即是藺言旋身一腳將他給踢得遠遠的,再火大地把門大力甩上落鎖。

因有先見之明,所以沒被波及到的丹心,走至方落地的左剛身邊蹲下,然後佩服地看著他臉上新添的那只鞋印。

「嘖嘖,你還真是給他有毅力……」他的這張臉,敢情是專門用來給這號新房客印鞋印的不成?

「好,有個性!」一骨碌地自地上跳起後,掩不住興奮的左剛舉起一拳,「我就是中意這一款的!」

丹心不看好地搖搖頭,「往後你的苦頭吃不完了。」

第三章

「可恥。」

身為天字一號房房客,也是所有住戶中認識左剛最久的步青雲,瞪著左剛臉上的繡花鞋鞋印,並再度唾棄起他那見不得人的弱點一回。

「一個大男人卻怕黑,你丟不丟人?」全天下所有男人的臉面,都被這家伙給丟光了。

擺著張苦瓜臉的左剛,也有一肚子說不出的委屈。

「你以為我很願意這樣嗎?」他也不想要有這種要命的缺點啊,可每個人生來都有弱點嘛,而老天爺要給誰什麼弱點,這又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撇開這個暫且不談。」消息靈通的步青雲,揚扇扇了扇,「我听丹心說,你要對那個新來的鄰居負起責任?」

「當然,我不但摸過她,還抱過她,她從頭到腳都已被我輕薄過了,身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當然——」左剛大大地朝他點了個頭,滿面的義正詞嚴,當下即被對面踩過來的一只大腳給踩平。

「我說,你腦袋里裝的都是豆渣嗎?」為了他的愚蠢程度,步青雲忍不住在他的臉上再多添一只鞋印。

「你干哈呀?」也沒同他客氣的左剛用力揮開他的腳。

步青雲索性抄起紙扇直往他的頭頂敲呀敲,「你知不知道她的祖先是做哪一行的?」

「神醫兼刺客啊!」

「那她的祖先跟你的祖先又是什麼關系?」為免他的腦袋永遠都不開竅,千里侯大人愈敲愈是使勁。

「敵對關系啊!」

「既然都知道,你還發哪門子的春?」這一回,步青雲乾脆將紙扇往他的頭上砸過去。

「男子漢大丈夫,既然我輕薄了她,我就必須對她負責。因為名節就是女人的性命嘛,毀她名節的人是我,我怎可能棄她於不顧?況且,這事若是傳了出去,我會被天下人唾棄那倒還無所謂,可她不是,她還是個好好的姑娘家,這教她日後要怎麼做人?」被敲得滿頭包的左剛,兩手捂著頭,口中還是照樣蹦出讓步青雲听了就想扁人的話。

步青雲朝天翻了個白眼後,再抄起椅上的書冊砸向他的眉心。

「你就不怕她殺了你?」都說了老半天,居然還抓不到重點?他簡直想剖開這家伙的腦袋親自替他洗一洗!

「你想太多啦。」左剛不當一回事地揮揮手,「她生得柔柔弱弱的,就像是尊一捏就會碎的人兒,她哪可能像她祖先一樣那麼本事?」嬌小瘦弱,看似又柔嫩無骨,說不定風兒一吹就會倒,這種女人,他把她捧在手掌心里呵護都來不及了,她哪可能似她的祖先般能成為他的頭號大敵?

步青雲驀地將臉一沉,天外飛來一筆的問。

「我是不是病懨懨的?」

「每日都這樣啊。」就是因為知道這家伙是個長年病號,與他動手勝之不武,所以每回才都隨便他亂揍亂扁。

「我像不像是隨時都可能會去下頭報到的人?」步青雲更是問得雲淡風清。

「像啊。」印堂發黑,面色蒼白如紙,東翁老早就在等著準備寫他的訃文了。

步青雲將銳眼一眯,「那,你認為我沒法整得滿朝文武百官雞飛狗跳嗎?」

「……」

「表相可欺人。」步青雲說著說著又抄起一本書往他的頭上敲,「這道理,你這豆渣腦在我身上明白得還不夠是不?」都給他敲那麼多年、也被他騙過那麼多年了,這家伙居然還是蠢得一如當初。

「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啦……」被敲得滿眼金星的左剛,皺眉地捧著可憐的腦袋瓜。

千里侯大人用力將衣袖一拂,「那你就最好少與她接觸,省得你頂上的腦袋與你的頸子何時分家你都不知道!」

「嗯……」可惜的是,他的賭性還是很堅強,「我是有考慮過可能會有這種下場,可是……」

「可是?」光听他的語調,步青雲就火大地揚起劍眉。

他將兩手一攤,「沒辦法,我就是要負起責任。」既然話他都說出口了,若是不去做,豈不就是言而無信?生性正直且負責的他,可沒辦法當那種出爾反爾的食言小人。

步青雲氣得全身隱隱顫抖,「你這只大呆熊……」他早該知道,要是這呆子能听得懂人話,那頑石早就學會如何點頭了。

「軒轅如相也都說了,她是我命中的真命天女,所以說,這是天意。再加上,看上了就看上了,我哪有什麼辦法?」左剛邊回話邊忙碌地閃躲一本本又朝他扔過來的書冊。

「辦法?」步青雲兩眼朝他一瞪,「趁她殺了你之前先她一步殺了她啊!」

左剛很嚴肅地朝他搖首,「不行,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殺了她,我到哪再去找另一個我這麼中意的女人?」

被他氣到氣虛無力的步青雲,一拳再揮過去後,兩手即撐在椅上不住地喘息。

「與她的力道比起來,你的算是輕了。」左頰挨了一拳後,左剛心情仍舊很好的笑得無比燦爛,「嘖嘖,你就不知道,她甩人巴掌時的狠勁,那真是又快又狠又準……」

他居然還一臉回味的模樣?

「你——」步青雲喘了喘,開始劇烈咳了起來,「咳咳咳……」

「喂。」左剛沒料到他好端端的怎會突然病發。

接連咳了好一陣,卻還是無法止住咳意,在左剛慌張的目光下,步青雲痛苦地一手掩著胸口,下一刻即咳出一椅的血花。

「喂喂,你別嚇人呀……」左剛當下被嚇得手忙腳亂,「你……你還行不行?」

被氣得吐血……不,是咳出一攤血後,步青雲慘白著一張臉,半趴在貴妃椅上,緊閉著眼,氣息微弱地想壓下另一波咳意,而兀自在原地團團亂轉了一會的左剛,則是晚了一步才想起得快討救兵,於是他趕緊跑至書案的後頭拉鈴叫來丹心。

「侯爺,您找我有事?」總是在十四條巷子里穿梭如風的丹心,規規矩矩地站在書房外頭問。

「丹心,快去找名大夫來!」左剛又是倒茶水又是拍撫著步青雲的背脊,還得忙里分心地對她大叫。

「大夫?」

「一號房的快不行了!」完了,若是這千里侯當真掛了,那皇帝鐵定會斬了沒把他好生伺候著的東翁。

「大夫……」丹心怔了怔,再不慌不忙的拍著兩掌,「對了,這兒剛好有個現成的大夫。」

「哪個?」

「你叫侯爺暫且先別死,我去去就來。」她話一說完,即轉身快步走出天字一號房。

暫且……先別死?等一下,這是要怎麼個先別死呀?

半摟著步青雲的左剛,低首瞧著面色蒼白得像是死人的步青雲,氣弱如絲的模樣,似乎就像已是快喘不上最後一口氣了,當下,心底很猶豫、很猶豫的他,兩眼直瞪著步青雲那張毫無血色的雙唇……

半晌過後,決定忍痛犧牲點豁出去的左剛,在他俯下身,四片唇瓣才要接觸前,他的臉已遭人一掌推開。

步青雲不領情地怒瞪著他,「與其被你這般救,我還不如死了算了……」這家伙不要臉面,他要。

「我不過是好心想救你!」他也很不願這麼做好不好?

「不需要……」步青雲別過臉,勉強推開左剛後,橫躺在椅上閉眼稍作休息。

「左捕頭,人請來了!」不過許久,丹心小跑步地跑進書房內,在她後頭,還有個硬被拉來的藺言。

藺言不悅地拉開丹心的手,「你做什麼?」

「救人救命,請你快為同是這兒的住戶看診。」丹心一手指向椅上奄奄一息的步青雲。

兩眼瞥了瞥步青雲的氣色後,藺言調回水目,冷聲地問。

「為何我要?」都已是個一腳踏進棺材里的人了,就算眼下救活了,日後也還是得拖著。

「啊?」

在藺言話一說完,轉身就要走時,丹心忙跟在她身後留人。

「慢著,藺姑娘……」

她再留下一句,「救他,只是白費我的時間。」

冷不防地,遠處椅上傳來一句令藺言隨即止住步伐的清冷男音。

「你這麼無能?」

無能?藺言慢條斯理地轉過頭,兩眼看向那個已撐起身子,一副將她看扁的男人。

「沒本事,你大可說一聲。」天生就嘴毒的步青雲,很懂得該如何在這種場合下激勵一個人。

她哼了哼,「這世上,沒有我治不好的病。」

「是嗎?」他擺出 樣刻意冷嘲,「我瞧你的退堂鼓還敲得挺快的。」

在場完全不敢出聲的左剛與丹心,兩人肩並肩地站在一塊,同樣一頭冷汗地瞧著那兩個正在互瞪的男女。

「我最討厭有人同我挑釁了。」藺言轉過身,大步直朝步青雲走去。

「喔?」

她二話不說地出手,一手準確地扣住步青雲的掌腕欲替他把脈,在他不讓步地想抽回手時,她使勁將他拖過來,並騰出另一手按住他的胸口制止他再亂動。

「在我手里,想死,你還早得很。」握住他的脈門且把到脈象後,她的五指飛快地在他身上連點幾穴,暫時保住他的性命,而後,她再得意地瞥他一眼。

「你有那本事?」目光冷度不低於她的步青雲,只是在她把完脈後抽回自己的手。

「紙筆!」她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人吩咐。

老早就準備好的丹心,馬上奉上給她。

「照上頭的方子抓藥,日服三回,連服三日。三日後,我再來看他!」下筆飛快的她,在寫完後將藥單扔給丹心,而後,她也沒有多看左剛一眼,以遠比步青雲更加目中無人的姿態走出天字一號房。

丹心默然地看著手上的那張藥單,愈瞧面上表情愈是千變萬化。

「丹心,你怎了?」左剛不解地推推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的她。

「東翁……」她一頭冷汗,「東翁這回鐵定會吐血……」

☆☆☆

「……」

奉上藥單後,早已有準備得面對東翁一肚子火氣的丹心,硬著頭皮,敬業地轉達地字十號房住戶要她代傳的話。

「藺姑娘說,侯爺得按上頭的方子抓藥,日服三回,連服三日。」唉,就知道他定會擺出這種像要吃人的臉色給她看。

「你知不知道這張藥單是什麼做的?」覺得自個兒總有天會被氣得一夜白發的東翁,一手拎起藥單,在她面前搖了搖。

「呃……銀票?」她小心地看著他那張像是快抓狂的臉。

「金子!」東翁發出強力的獅子吼,「這是金子做的!」

不到五天,那個住進來還不到五天,且跟他極度不對盤的新房客,日日都開出那等嚇死人不償命的菜單就算了,而今兒個呢,她居然還寫出這種他不知道究竟要花上多少錢,才有可能湊得齊所有藥材的昂貴藥單!

那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是覺得一日不氣死他的話,她的人生就會沒有色彩太過無趣不成?

深深覺得體內氣血愈來愈不足,東翁萬分後悔地一手捶著胸坎,總覺得,若是再這般多挨個兩日,他很可能會再吐上幾升血……恨人更恨己的他,直在心底暗罵,那日他干啥要收這一號房客住入客棧來虐待自己。

此時自本館內走出來的韃靼,手上捧著一只小木盒,將它放在東翁的面前並打開。

「東翁,侯爺說藥錢他自個兒會付。」那個有錢到令人憎恨的千里侯,竟然扔給他一盒金子,還說……那些「零頭」,是用來給他們買藥的。

「廢話!」東翁隨即沒收那盒金子,「他以為他的藥錢除了他外還有誰出得起?」

不知何時,已拎著一只藥箱踏出本館的藺言,在听完他們的話後,低聲在嘴邊咕噥。

「真窮。」

耳尖的東翁,火目馬上掃向那尊他恨不得能一手掐死的房客,然而藺言卻一臉沒事樣,大方地晃過東翁的面前,再刻意停足不動。

「藺姑娘,你要上哪?」很不希望她繼續留在這拔虎須的丹心,邊擦著額際的冷汗,邊趕緊走至她的身邊問。

「走走。」她還是老話一句,並側目瞧了對她相當記恨的東翁一眼。

「那你就快快去吧……」丹心心急地兩手推著她,巴不得她趕緊消失在東翁面前,以免她愈在東翁面前多待一會,東翁也就愈恨她幾分。

「藺姑娘!」一路從本館追到外頭的左剛,則是在棧內所有人不看好的目光下,不死心地繼續追在她的後頭跑。

充耳不聞身後男人的叫喚聲,藺言踩著快速的步伐,一路走向城郊。她才走至城邊欲出城,左剛忽地從天而降以輕功躍至她的面前堵住她的去路。

她一手指著另一條路,「一扇門往那。」

「慢點,我有話要對你說……」他喘著大氣,也不知為何他老是追不上她的腳步。

藺言仰起臉龐,在陽光的照耀下,頭一回仔細瞧清楚了身形高大的左剛長相後,她瞪著他那張雖年輕颯朗,但卻一點也不俊美更不瀟灑的臉龐,半晌,她突然問。

「貴庚?」

「你問我?」難得她會對他感興趣,滿心快樂的左剛,連忙有問必答,「我今年二十有二。」

「我長你五歲。」她的目光迅即變冷。

左剛愕張著眼,「什麼?」她……她看起來分明就像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呀,怎麼她的實際年齡……卻與外表差了那麼多?

她不給情面地甩過頭,「我最恨年紀比我小的男人。」

冤……冤枉啊!他又不是故意比她年輕的,誰教老天要他生得比她晚,這他能有什麼辦法?欲哭無淚的左剛,也只能看著她踩著氣沖沖的腳步,又再次愈走愈遠。

當站在原地的左剛尚未自艾自憐完畢,自一旁的樹叢里驀地閃出一道黑影。

「姓藺的!」

藺言懶洋洋的側首,不怎麼想搭理這個不知打哪冒出來,耽擱她去辦事的男人。

「今日我非要報你滅我師門之仇!」黑衣男子說著說著就朝她亮刀。

「你想得美!」另一邊的樹叢里也冒出個白衣男子,「要殺她的人是我!」

「就憑你們這兩只三腳貓也想同我搶仇人?」埋伏了許久,等在藺言正前方的男子,一看情況不妙,趕緊跳出來搶人。

完全被這三人忽視的左剛,先是走至藺言的身邊,再清清嗓子低聲地問。

「藺姑娘,你結過幾個仇家?」真是,都沒一個懂得先來後到這規矩的,他都還沒將她給追到手,就這麼多人想同他搶?

她輕聳香肩,「沒數過。」

「這些家伙你打算怎麼辦?」將那三人全都看過一回,同時也認出這三人是何身分後,左剛在打算代她動手前,很有禮貌地先詢問一下她的意見。

「沒空理他們。」沒一個的功夫搬得上台面,就憑這些人,也想逼她出手?

「那我可以替你收拾他們嗎?」左剛自告奮勇地撫著胸坎,很想藉此機會讓她能多分點心給他。

「隨便。」她掉頭就走。

「你別想走!」已經出刀的黑衣男子,在她腳步一動時,立即沖上前,在他一刀砍下來時,藺言連看也沒看,因為有個身手比他更快的左剛,已一刀將他給砍回去。

「一顆兩顆三顆……」左剛以指數了數,「來得正好,最近一扇門里就缺你們這三顆。」他沒記錯的話,在他跑去替六扇門跑腿前,一扇門的捕頭們正在追這幾個通緝要犯。

「你是誰?」硬生生插進了他這個局外人來攪局,在場的三人隨即把矛頭指向左剛。

「一扇門總捕頭左剛。」他將捕刀收回鞘中,亮出佩掛在腰際的捕印,「也剛巧是準備逮你們歸案之人。」

「什麼?」

沒等他們訝愕完,已先一步動手的左剛,連刀都不用,一掌先劈向那個想追上藺言的黑衣男子的後頸,在他昏迷倒地時,一腳踹向白衣男子,一個旋身,他飛快地賞了第三人一拳,再兩手拎著兩個男人的後領,使勁讓他們兩人的腦袋互撞。

沒空看他在那邊大展身手,藺言只是轉過頭默然走人,才沒理會左剛在耍什麼威風。

一鼓作氣擺平了三人的左剛,原本還以為藺言會因此對他刮目相看,或是多注意他一些,沒想到當他抬起頭來時,卻發現姑娘她是半點興趣也無,照樣自顧自地走她的路。

「慢著,藺姑娘……」

一道耳熟的男音,很不會看時候地自左剛的身後傳來,同時自後頭冒出來的兩雙手臂也一塊架住了左剛。

「頭兒,總算是找到你了!」一扇門的二捕頭邢淨,一手抹去額上的大汗,好生慶幸地瞧著這個出了門就像是丟掉、回來則像是不小心檢到的頂頭上司。

「你來這做啥?」他不耐煩地問,接著又伸長脖子對遠方的人兒大喊︰「等一下,藺姑娘!」

「頭兒,一扇門里這陣子忙得很,你都被天水總捕頭給借走那麼多日了,你就快回衙門里幫幫忙吧。」邢淨朝架住左剛的兩名捕頭彈彈指,決定用架用綁的也要將他給逮回去辦公。

「可我還忙著——」

「走吧走吧,不管有什麼天大地大的事,你先忙咱們衙里的事要緊。」他才沒空理會左剛眼巴巴地在瞧些什麼,「來人,把那三個都一塊拎回去!」

遭人架住的左剛,在遠方心上人那具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里時,滿心不情願地,硬是被這些壞事者給一路拖回一扇門。

☆☆☆

總算是擺脫了那個這兩日來總是黏著她的左剛後,藺言獨自走至吞月城外遠處的小村落,並習以為常地走向村子里其中一間破舊的小矮房。

推門進入屋內後,藺言先是將藥箱放妥,再打開破窗,讓外頭的朝陽照進屋內映亮一室。

「老伯,我來替你換藥。」她輕聲對躺在榻上的老人說著。

「藺姑娘,你來了……」睡眼惺忪的他,一見到她那張熟悉的容顏,忙撐著身子想自破床上起來。

藺言一手按下欲起的他,「你躺著就好。」

熟練地將老人半翻過身子,小心脫下老人的上衫,揭開紗巾露出他滿是膿瘡的背部後,藺言默然地到屋外的水井邊打了桶水提至屋內,洗淨了雙手,再坐在床邊耐心地一一以指擠開膿瘡,也不管它們流出來的汁液有多嚇人或是令人作嘔。

「藺姑娘。」

「會疼嗎?」她止住了手邊的動作。

「不,我只是想問,為何你願做這事?」他一直都很想知道,與他們村民素未相識的她,這些年來為何願為他們治病的原由。

「我是個大夫。」她頓了一會,又繼續手邊的工作,並在洗淨了一手後拉過藥箱。

「天底下,沒有一個大夫會似你這般做的。」老人搖了搖頭,「你也知道,咱們這村里的人,這些年來,全都無人付得出銀兩看診或是捉藥治病。」就只有她,不但為他們看診,還給藥治他們,且從不曾要他們回報她什麼。

她淡淡說著,「我不要錢。」

「那你要什麼?」

「都不要。」她邊說邊把藥粉涂抹在已擠出膿液的傷口上,「我就是想這麼做。」

「為何?」

沒有回答他的藺言,深吸了口氣後,取來一卷新的紗巾,仔細地將他的傷口裹好,並替他穿好衣衫。

「藺姑娘?」久久都沒得到她的回音,老人忍不住轉過身子看向她。

坐在床邊看著自己雙手好一會後,藺言以幾不可聞的音量說著。

「我想贖罪。」

老人怔看著她,怎麼也沒想到她會說出這個答案,也不知她這善心的大夫曾犯過何罪,可在她面上的懊悔,卻被一室的光影照耀得那般清晰,就連半點躲藏的餘地都沒有。

「你曾犯了何罪?」在她開始收拾藥箱打算去下一家看診,老人在她起身前問。

她似不願回憶般地別過臉,「數不清。」

倘若……真要數得清那就好了。

有時,夜闌人靜時她也會想,以往的她,究竟曾犯過了多少罪?這麼多年來,即使她脫離那個圈子已久,她卻依舊怎麼也憶不起死在她手中的人數究竟有多少。

出身在殺手世家的她,是藺氏這一門唯一的獨生女,也是唯一的繼承人,打小,她每日除了必須學習家承的醫術之外,另一項她也必須學習的,就是該怎麼殺人。

她可說是生來就被迫訓練成殺手的。

在她爹的吩咐下,為了促使年幼的她武藝快速精進茁壯,她爹門下的徒弟,時時刻刻都在盤算著,該如何除掉或是暗算掉她這身為下一任掌門的大師姊。因師父有言,誰若是能親手殺了她,誰就能取代她成為下一任掌門,也因此,她自小到大,不得不隨時提防著莊里的每一個人,即使是她的親人。

她的每一日,就是在防著被人殺與殺人中度過,她也因此習會了,在被人殺了之前,就得快那人一步先殺了他。

若她沒記錯的話,約莫是在她十七歲時,她爹為了要讓初入江湖的她,一舉打響她這藺氏下一任掌門的名號,在她離開莊里下山之前,他給她了一串名單,而那串名單,也就是她犯下無數殺孽的開端。

雖然人人都說,江湖,未必都是血腥的,武林中自然也不乏正派人士,但藺家的人所經營的行業,卻是只要誰出得起錢,就為誰殺人的殺手行業。因此當她執行完她爹所給的第一串名單,完成了上頭十來件生意後,藺言的大名,立即如她爹所願地在江湖里傳揚開來,而後,身手甚好的她,在未至二十歲前,已是殺手排行里頭赫赫有名的一員。

入行數年後,漸漸地,她開始對殺人這一事感到麻木。

直至有一日,那夜天上圓圓滿滿的月兒,被薄雲擋住了一半,在她完成買家所要她做的生意時,一名目睹她行凶殺人、年紀約是十來歲的小孩,在她殺了目標準備離去時,拿了顆石頭自她的背後扔向她,當她回過頭,面對著那孩子眼底憤恨的目光時,她不禁有些茫然。

她不懂,這世上,不就是殺人與被殺而已嗎?就算今日她不下手,日後,自然也會有別人取代她的位子來殺此人,眼下她會如此做,不過就只是為了謀生而已。可不知為什麼,她卻怎麼也無法忘記那孩子眼底的深深仇痛,和他那憎恨她的目光。

按理,那時她是不該留下活口,好任那孩子日後可能找她報仇或是去報官的,可因那孩子的目光,她破天荒軟下了心首次未斬草除根,而這,也是她唯一一回沒照規矩辦事。

只是她的一時心軟,卻讓那孩子在數年之後,因為要找她報仇而去習了邪派的武功,並在長大成人功夫大成之後,找上藺氏一門打算為父報仇。

她還記得,那一夜,師門里的人皆不在,那名長大了的少年乘機溜進莊內,並在莊里找著了她,當下立即將那一雙記憶中憎恨她的眼神認出來的她,在愕然過後,也許是因為一時突生的內疚,或者就只是一時忘了該還手,她就這樣,任那名少年硬生生地捅了她一刀……

後來因傷而躺在榻上的她,听人說,當夜她爹就將那名少年殺了,並命門下的人前去那名少年的師門滅門。在听到這消息時,一個念頭忽地浮上她的心坎。

她原以為的江湖,就只是殺人者也要有被殺的準備。可實際上的江湖呢?它其實是永遠的冤冤相報,永不會停止的復仇再復仇。

躺在榻上的她,在養傷的那半年里想了很多很多,就在她傷愈之前,因她爹曾派人前去滅了那少年的門派,另一門為友門報仇的門派,亦派了大批人馬來到府中殺了她爹為友門報仇。

殺與被殺的漩渦,是天意,也是人為,更是種一旦跳進就再難以離開的一種詛咒。

只是這一回,她並沒有報仇,她沒踏進這永生不變的詛咒里。

她沒有。

因她不想再過那等染血的日子,她也不想再時時都將性命活在刀口上,永遠都在報仇與被報仇的日子里打轉尋不著個出路,她的人生,不該是這樣的。

也許,唯有這麼想,她才不會覺得她的人、她的心,總是遭人給剖了兩半,也不會再看見她那時而圓滿,時而殘缺,又殺又救的矛盾人生。可自那日記住了那名少年的目光後,不知怎地,她總在有著月兒的夜晚,始終覺得那曾目睹她行凶的沉重月光,老是壓得她就快喘不過氣來。

在親手葬了她爹之後,她不給任何原由的解散了師門、遣散所有弟子,並放出風聲退出殺手這一行,離開了故鄉從此不再以殺人為業。

可即使是如此,歷歷的往事卻總是在眼前徘徊再徘徊,它們從不肯自她的夢境里離開,而那孩子當年的目光……

「藺姑娘。」

將不堪的回憶拉離腦海後,藺言甩甩頭,一手拎起地上的藥箱準備去看下一戶的病患,不知她心底在想些什麼的老人,只是在叫住她後,以虔心的目光望著她。

「你是個好姑娘。」

看著他感激的目光,站在門邊的藺言沉默了一會兒,在替他帶上門前,她低聲在嘴邊輕喃。

「我不這麼認為。」

☆☆☆

一手接過一扇門二捕頭邢淨奉上的香茗後,天水一色坐在客椅上,一個頭兩個大地瞧著手中這三日接連發生在京城蝕日城,與外城吞月城里所發生的最新大案。

「乾尸案啊……」他原以為這案子只有蝕日城才有,沒想到居然連吞月城也跟著發生。

根據他手中目前已掌握、卻少得可憐的線索,犯下近二十件乾尸案之人,這三日來專擄落單的少女,且在擄人之後,既不勒索要錢,也不對任何人或是官府開任何條件,當天擄人即當天放人,可被釋放的少女,在獲釋歸來時,卻皆已丟了性命,身上之血全遭吸乾,僅僅只剩乾尸一具。

為了這樁大案,雖說總府衙門已盡力封鎖消息了,但這事仍是漸漸在蝕日城內傳開了,眼下蝕日城里人心惶惶,相信再過不久,這座吞月城也很快就會跟著風聲鶴唳。

兩手合上公文後,天水一色將頭一轉,無力地再次看向那個像是不知是吃錯藥或是轉了性格,一點都不對此案投入關心、更不主動去追查凶手,只是微張著嘴,兩眼目光渙散,人在這而心不在這的左剛。

她最恨年紀比她小的男人……這下該怎麼辦?

一早就被藺言潑了盆冷水的左剛,直在心底回想著藺言的容貌,可無論他再怎麼想,他就是想不通有著張年輕少艾面容的她,怎會無端端虛長了他五歲。

身為女人,拒絕男人的理由百百款,關於這點,他早在心底就有譜了,自認韌性很堅強的他,早對她可能會對他搬出的拒絕理由想好了應對之道,他甚至也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若是無法拐到她,那就算是硬纏他也要纏到底,可,偏偏年紀這一關……

雖說他是完全不介意藺言大了他五歲,可她看上去就是介意得緊……嘖,真是頭痛,他壓根就不知該怎麼破解她這種對男人的年紀歧視。

再次瞧了瞧他那等茶不思飯不想的模樣,天水一色朝一旁的邢淨招招手。

「他這樣有多久了?」這大概是他認識左剛以來,頭一回見左剛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真是奇了,以往那個生性沖動、且滿腔正義熱血的左剛,今兒個是上哪去了?

「回大人,約有一日了。」去叫過左剛幾回,卻怎麼也叫不動他的邢淨,看了也忍不住嘆口氣。

天水一色皺著眉,「他曾這個樣嗎?」

「不曾。」好不容易才把他給逮回一扇門里,可他卻鎮日啥都不做,只是一個勁地神游太虛去,還不時吁長嘆短的。

「他是為了什麼才擺出這副德行?」任天水一色再怎麼想破頭,就是想不出生性粗線條的左剛能有什麼心事。

邢淨愈說愈沉重,「女人。」倘若他沒想錯的話,左剛八成是為了今早那個他想去追的姑娘而如此反常。

听了他的話,天水一色也跟著開始頭痛,半晌,他搖搖頭,決定不再繼續坐在這兒枯等,還是趕在天黑之前把正事辦完了再說。

「姓左的,你發春發完了沒有?」他起身走至左剛的面前,揚起一拳掄向他的頭頂。

「天水?」左剛大夢初醒般地眨著眼,一臉納悶地問︰「你怎在這?」

「我已來這快一個時辰了……」居然視而不見到這種程度……慘了,往後左剛要是、心底都掛記著那個不知名的女人的話,他是要怎麼騙左剛去幫他辦案?

「你又來做啥?這里是一扇門,又不是你的六扇門。」

「我來辦差的。」

「這又沒你的差。」

「可你今日天逮著的人,口中可能有我要的線索。」天水一色一把拉起他,推著他往衙里頭走,「好了,你給我醒醒,先同我一塊辦完正事再去發你的春也不遲。」

「你要問什麼?」被推著一路走向衙里看管犯人的牢房處,左剛在天水一色抄起犯人名冊審視著時,有些好奇地湊過頭去。

「乾尸案。」他以指彈彈名冊,將兩目瞥向牢里的那三人。

「乾尸案?」還不知道有這案子的左剛,瞄了一眼今早逮著的三個倒楣鬼,「這與他們有關?」

天水一色先是把乾尸案的公文塞給他,再走至牢前盯著那三人。

「應當有,若我的線報沒錯的話。」今兒個一大早的,六扇門便接獲一封匿名信,信中所寫的同夥的人名,正是那三個踫巧被左剛逮著之人。

「哼!」關在里頭的白衣男子,不待天水一色開口問,即大聲地把話撂在前頭,「我們一個字也不會說的!」

「你認為你的嘴很硬?」天水一色不以為然地挑挑眉。

「你休想從我們這套出半點消息!」其他的兩個人也跟著附和。

「好啦,情況就是這樣。」天水一色轉身拍拍左剛的肩頭,「左捕頭,該你上場了。」對於吃力不討好的事,他向來就是專找別人來代勞的。

大致了解手中案件之後,左剛擱下了手中的公文,招來看囚的捕頭替牢門開鎖,接著他走進牢內,低垂著頭,一手握向腰際的捕刀,心情低落地開始向他們三人說明。

「今兒個早上,我心儀的女人對我說,她最恨年紀比她小的男人。」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皆一臉茫然地再轉看向左剛。

「可偏偏呢,我的年紀就正好小了她足足五歲,因此我的心情很不好。」自艾自憐的語調里,稍稍摻了點無法消彌的火氣。

這……這關他們什麼事呀?

他抬起頭,發泄性地瞪向他們,「因為我的心情不好,所以,沒道理你們的心情可以比我的好。」

「……」這根本就是遷怒嘛!

「天水一色要什麼消息,你們哪個想說的就快說,不然,我就砍下你們的人頭,讓他帶回去招魂再慢慢說。」也不管被風尾掃到的那三人無不無辜,他在下一刻便擺出準備砍人的姿勢。

邢淨感慨地一手撫著額,「他今兒個的心情是很不好……」

天水一色跟著點頭,「完全看得出來。」里頭的那三個,最好是給他識相跟著配合點,不然,他又得帶著人頭回去六扇門頭痛了。

姿勢擺了半天,也等了好一會,牢內就是安安靜靜沒人開口說話,這讓心情原本就不善的左剛,臉色登時變得更黑。

「都沒人想說?好,那我就全都砍了再說。」反正這幾個都是得推去處斬的,他就省了劊子手那道工夫。

「慢著!」趕在左剛拔刀之前,先前頭一個撂話的白衣男子,連忙朝他舉起一掌。

「快說。」可能是被藺言那種沒耐性的個性給影響到了,左剛一臉不耐地瞧著表情甚是猶豫的他。

「她……她是位姑娘。」

「姓哈名誰?」這麼籠統?這是要怎麼找?

「我不知道,我只知她所練的功夫很邪門……」每回她要派他們去擄人之時,她都蒙著面,也不說她是何人,他們只知道她是個女人,以及她是如何好心指點他們該去哪找藺言報仇。

很不滿他的敷衍態度,左剛的臉色變得更臭,「我都說過了,今兒個我的心情特差,你最好是想清楚再說。」

「等等!」另一名黑衣男子忙不迭地站出來聲援,「方才他已是句句實言了,就算你砍了我們,我們也一樣就只知道這些!」

左剛扭過頭,「天水。」

「看樣子,暫時也只能追到這了。」雖是不滿意,天水一色也只能將就。「來人,先將他們帶至六扇門,待我回去後再好好伺候他們。」哼,等他們到了六扇門,他們就有知道什麼叫有苦頭吃,也不去打听打听,他這人向來是最不吝惜使用嚴刑拷打那一招的。

「是。」

辦完事就離開牢房窩回衙內的左剛,才想坐下來好好思考,該怎麼破藺言的年紀這一關時,天水一色卻杵在他的面前不動。

「人都帶去你六扇門了,你還不滾?」

今日順道來辦另一件事的天水一色,在一旁的捕頭奉上一堆有若小山的畫本後,再以指指向它,「喏,這是給你的。」

「這是啥?」隨手拿了一本來看後,左剛一頭霧水地瞪著上頭的女子繪像和底下清楚寫明的身家。

天水一色扳扳頸項,「那上頭都是京內想要嫁你為妻的名門閨秀。」多年來左剛屢破大案的英雄事跡,不只是吞月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連蝕日城內也有一堆眼楮瞎了的女人搶著想嫁他。

「這玩意你自個兒留著吧,我已有意中人了。」左剛把那些繪本扔回那名捕頭身上。

「喲,意中人?」天水一色目帶精光地湊近他身旁,「告訴我,那位能讓你今兒個心情很不好的意中人,是哪家的姑娘?我可識得?」

「就算識得也不介紹給你!」左剛瞥了生得一臉桃花的他,忙把他給推得遠遠的。

論家世、論長相、論起所有的種種,他全沒一樣敵得過天水一色!若是他與這老友排排站讓一堆女人來選,他相信,十個中有九個絕對會看上天水一色。最重要的是,天水一色恰巧大了他五歲,正好與藺言同齡,要是藺言看上了通過年紀這一關的天水一色怎麼辦?不行,為了防患未然,就算是老友,他也必須先排除掉這號情敵。

「好吧。」套不到半點口風的他嘆了口氣,「你快逃吧。」

「逃?」

天水一色指向外頭快暗的暮色,「天要黑了。」若是左剛又要在衙門里過夜的話,他也是沒意見。

「你早說嘛!」才不想在這連夜辦公,情願回去再纏著藺言的左剛,說完忙不迭地沖出衙門。

生性就是不懂得什麼叫死心的天水一色,在他走遠後,朝一扇門里與左剛最親近的邢淨彈彈指。

「把他腦子里所想的那個女人,身家底細,全都給我挖出來。」為了讓左剛恢復以往水準正常辦案,看樣子,他是有必要好好地認識一下那名女子,並且……

「是。」

第四章

逃命似地一路自一扇門逃回老窩有間客棧後,沒法顧及形象的左剛,不顧客棧里高朋滿坐的客人們全都訝看著他,只是急急忙忙地逃回本館的天字二號房內尋找光明。可就在天色已暗,夜幕就快翩然降臨時,在他的天字二號房里,別說是盞燈,他就連半根蠟燭也找不著!

急如鍋上蟻的他,本是想去天字一號房同老是愛在夜里看書的步青雲擠一擠的,可一想到步青雲大病未愈,萬一又被他給氣得吐血,那他的罪過可就大了……沖出家門的他止住腳步,站在巷中很猶豫地看著六巷底的天字三號房。

要是去天字三號房待個一晚……

不行,萬一三號房的那兩尊,又像上回砍了他十來刀……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上回若不是丹心在天亮時救得快,他早下去同閻王培養感情了。

珍貴的時光不止歇地逝去,趕在天際最後一抹彩霞消失之前,左剛忙將頭向右一轉,接著二話不說地翻牆跳進暗雖暗,但仍是點了一盞燈的地字十號房。

忙了一整日才回房,藺言方想關上主屋大門,就見一抹眼熟到不行的人影,又是十萬火急地朝她沖過來。

默默在心底氣炸一回的藺言,在他又想沖上來摟住她時,習過教訓、絕不能讓他抱到手的她,先是揚起一掌將他震退,並在他一手掩著胸口想爬起時,飛快地自藥箱里拿出一只小瓷瓶,倒了點粉末在帕子上,再一把將帕子捂住左剛的口鼻。

吸嗅了幾口氣後,左剛登時覺得筋軟骨散,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光了般,坐在原地任他怎麼想爬也爬不起來。藺言默然走至他的身邊,一手拎著他的衣領拉起他,再使勁地將他給拖至客椅旁,決定替這個有缺陷的鄰居治治病。

「坐!」她一掌拍向兩椅中的小花桌。

「我……」站不穩的左剛只能乖乖坐下,「我可不可以坐近些?」

「不能。」深受教訓之痛,藺言很堅決要與他保持適當的安全距離。

「可是……」一屋子里唯一的光明,就只有桌上的這盞小油燈,左剛滿心害怕地瞧著黑漆漆的四下。

「手給我。」她不耐的說著,在他遲遲都沒有動作時,她索性一把將他的右腕給拖過來把脈。

兩指把按著他的脈門,愈探他的脈象,藺言愈是想不通地皺起秀眉。

身強體健,就連一點點小毛病都沒有。他究竟是哪出了問題,使得他竟會怕黑怕成這般?

「為何你怕黑?」她放開他的手,一臉不滿地兩手環著胸問。

「這事說來話很長……」畏畏縮縮的左剛,以很可憐的目光瞄向老是對他擺著張冷臉的她。

「快說。」

「好吧,事情是這樣的,在我小時候,我曾被我爹扔到山里去鍛練武藝……」他瑟縮地將兩腳都收至椅上,虎背熊腰的一個大男人頓時抖成一團,「藺姑娘,你……你不覺得這兒只有一盞燈不夠亮嗎?」

「不覺得。」藺言光是看他的樣子,就覺得兩際又開始隱隱抽痛,「不要抖。」

「我也很想不要抖……」

「別抖了,快說!」她火大地一掌拍向兩人之間的小桌,令桌上油燈的燈焰閃了閃。

「那個……」很怕她下一個動作就是吹熄油燈,左剛連忙快快吐出她想要听的話,「我想,我原本應該是沒有那麼怕黑的,可那時我年紀尚小,我又獨自一個人,而林子里一到夜里就黑得可怕,再加上林里又有一堆狼呀、熊的……」

藺言很努力地捺下心火,「說、重、點。」

「就只是這樣而已。」他很無辜也很哀怨地扁著嘴。

「什麼?」就這樣?

「其實……」他小小聲地說著,「我會怕黑,可能就只是天性吧。」其他的都只是他用來欺騙世人和安慰自己的藉口。

「……」那他還廢話那麼多?

稍微將油燈往旁挪了些後,身形魁梧的左剛,在整個上半身想橫過桌面靠向藺言時,她火速地瞪他一眼,以目光定住他。

「別想靠過來。」

「我怕嘛……」不能靠過去的左剛,只好兩手捧著油燈平撫一下自己的恐懼感。

無奈到極點的藺言,一手杵著額,怎麼想也想不通,天黑就天黑,究竟有什麼好怕的?虧他生得像熊似的……

慢著。

她好奇地問︰「為何有人叫你像熊的?」就那夜她所听到的,不只是她認為,還真的有住戶也叫他像熊的。

左剛更是一臉尷尬,「說到那個……」

「因你生得像熊?」這是最直接的推理。

「不,那是因為……」他放下油燈,困窘地轉著左右的手指頭,「因我曾在山里遇過熊。」

「你打死了它?」以他這高壯的身材,再加上他那一身的好武藝,只是打倒只熊應當是沒半點問題。

「並不是。」左剛直朝她搖首,「實際上,是我……咬了它。」基本上,他是不太願意對人提起那樁陳年舊事的,誰教她偏挑這事來問?

咬……咬了它?藺言听得兩眼發直。

他狀似靦腆地搔搔發,「我也不是故意的,誰教那時我連著三日沒吃沒睡,在饑寒交迫的景況下,那頭熊……又實在是長得很肥,看起來也挺好吃的,所以我就……」

「……」徹底無言的藺言,訥然地瞧著眼前這個一臉不好意思,腦袋里可能還不能裝下太多東西的男人。

為何這種人能當上一扇門的總捕頭?那些當差的是眼都瞎了不成?

左剛恐懼地看了看四下,「藺姑娘,你不覺得這麼大一間宅子,你只點一盞燈太暗了些嗎?,」干啥那麼節省呢?反正都是花東翁的錢,她就不能多點幾盞燈嗎?

「不覺得。」她隨口應著,一手撫著額,直在心底盤算,今晚她該采取什麼手段打發這個怕黑的男人才好。

「你習慣躲在黑暗里?」他隨口問問,沒想到當下她的臉色說變就變。

不意被踩中痛處的她撇過芳頰,「與你無關。」

「這里實在是太暗了,我可不可以再多點幾盞——」左剛的話尚未說完,藺言已抬起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連點他數大穴。

她站起身,「你話太多了。」

出乎她意料之外,遭她連點數穴的左剛,卻在下一刻,漲紅了臉使勁一運氣後,登時解了她點的所有穴門。

「硬氣功?」藺言愕然了一會,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這是咱們家那個盟主鄰居教我的。」他心情很好地向她說明,還不忘褒褒自己,「我的天資不錯喲,光只是看一回我就習會這招了。」

「是嗎?」藺言自右手綁著紅腕帶的腕間抽出兩根銀針。

被她下過藥,身子還不太听使喚的他,有些害怕地瞧著在燈下閃閃發光的銀針。

「藺姑娘,你……拿著那玩意做什麼?」

「讓你閉嘴。」她簡單地說完,即一針刺向他的睡穴,另一針則刺向百匯穴,讓他閉上眼直接倒在地上。

天資高?還不是照樣得給她乖乖躺下。

大功告成的藺言拍拍兩掌,在總算是擺平了老是擾她清眠的左剛後,她順手扔了件涼被蓋在左剛身上,並將油燈置在他身旁的地上,隨後她走回寢房,安穩地躺在床上,打算好好地享受個寧靜且不會又再燈火通明的夜晚。

可她卻怎麼也睡不著。

你習慣躲在黑暗里?

是啊,她是習慣如此。

自小到大,她的生活環境與她的身分,逼得她不得不承認,黑暗,才是最安全的保護,唯有躲在黑暗里,別人才能看不清她,而她也看不清自己,可她也知道,黑暗亦是最危險的時刻。

為免在深夜中遭人暗算,長年下來,她總是不敢熟睡,一有風吹草動,就立即警醒,尤其是在有月光的日子里,若是沒找著能令她覺得心安的地點,她通常就是一夜無眠到天明。

自窗欞悄悄泄進的月光,一格一格地映在她的身上。她打開窗,窗外的月兒,以柔媚似水的眼波與她對飲,可她,卻怎麼也無法以坦然的目光回敬,彷佛只要抬首一望,那似要看穿她的光芒,就會將她身上那抹已黑的靈魂照穿現形,在月光下映照出從前那個她抹滅不掉的自己。

伸手關上窗阻絕月光後,她逼自己閉上眼,試圖遺忘記憶中那一雙憎恨她的眸子,可它們,卻固執地停棲在她的腦海里,怎麼,都揮之不去。

☆☆☆

若是藺言以為那樣即可擺平左剛的話,那她可就大錯特錯了。

打小活到現在,藺言發誓,她這輩子從沒見過哪個男人比他更黏人,因他簡直就跟麥芽糖沒兩樣。

以往她是往外跑他就到處追,現下他是成天在她的地字十號房里跟上跟下,她做什麼他就跟著過來湊熱鬧,叫他滾回他的房里,他就是搖頭不肯,就算是她多扇他幾記耳光或是多踹他幾腳,他也照舊咧大了笑臉,繼續跟在她的後頭團團轉。

金盆洗手這麼多年後,藺言深深覺得,她應當把那個金盆給搶回來,等她除掉了這纏人的男人後,再來洗手也不嫌太遲。

整整在藥房里撮藥制藥了一整天,整個人累得提不起勁的藺言,兩手拉開被她拿來充當藥房的客房房門,就又有一張笑得比陽光還要耀眼燦爛的笑臉擺在她的面前,她不禁一手撫著額。

纏人纏得要命……看樣子,早上他剛醒來時的那一腳,她踹得不夠用力。

「滾回去。」她邊說邊快步走過他的身邊,「我有事要辦。」

「我可以幫你。」不顧邢淨的哀號也不回一扇門,成天賴在地字十號房的左剛,心情很好地跟在她的後頭跑。

走在前頭的藺言忽地止住了腳步,害得後頭的左剛險些就撞上她。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會後,突然對他點頭,m好,你來幫。」

左剛兩眼一亮,「我真的可以效勞?」

「過來。」她朝他揚手,一路領著他走至後頭的牆邊,再一手按在牆面上,

「這牆,你打不打得穿?」

「當然能!」

「藺姑娘,左捕頭。」手捧著晚膳卻在屋里找不到人,找人找到後頭的丹心,走至他們的身後不解地看著他倆,「你們在做什麼?」

「你肯定?」沒有理會後頭的丹心,藺言只是刻意用很懷疑的目光掃向左剛。

不願被她看輕,更想藉此證明自己的能耐,左剛揚起一拳,二話不說地就狠狠替她家的牆面開了個大洞。

「瞧,這不就打穿了?」他邀功似地拍拍兩掌。

她滿意地頷首,「多謝。」

「東翁……」目睹一切的丹心可笑不出來,「東翁家的牆……」完了,這下她是要怎麼去跟東翁解釋?

「丹心。」藺言朝她揚手交代,「差人來這築一道門,盡快。」

「是‧--…」面色蒼白如紙的丹心,只是搖頭再搖頭地捧著晚膳進屋擱著後,再走出地字十號房準備頭痛。

出手打穿東翁家的牆後,左剛晚了一步才想到自己還沒問她為何要這麼做。

「藺姑娘,你在這築道門要做什麼?」難道是她嫌她的房風水不夠好?

正在檢查牆上大洞夠不夠寬的她,簡單地應著。

「開門看診。」既然她身無分文,無法在外頭租間鋪子或是買間房,那她也只有善用祖先所給的恩情了。

「看診?你要替人看病了?」打她住進來到現在,她不是成天往山上跑采藥,就是窩在藥房里撮藥,他還以為她會永遠賴著東翁不做生意呢。

「我要義診。」老早就想這麼做的她,在今日清點完藥材,覺得已準備得差不多後,這才準備實現一直以來她所想要完成的願望。

「義診?」左剛頓了頓,訝異地拉大了嗓門,「難道你不收錢?」

她懶懶瞥他一眼,「分文不取。」又是廢話,這男人除了怕黑外,他的另一個毛病就是天生廢話也特多。

听完了她的話,左剛心頭登時勾勒出一幅幻想的美好遠景……懸壺濟世,分文不取,在這種世道下,打哪再去找第二個像她這種好姑娘啊?

「天快黑了,你快滾。」沒空管他在想什麼想得出神還外加流口水,藺言冷淡地開口送客,一點也不想今晚又讓他窩在這不走。

偏偏左剛卻對她搖首,「我不敢回去我那黑漆漆的天字二號房……」誰教丹心這些日子來,夜里一到就把他房里的燈都給熄了,就連盞燈也不留給他。

雅典娜 於 2015-05-25 08:35:04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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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而後她嘆了口氣,對他勾勾指。

「跟我來。」既是趕不回去,那她還是有別的解決之道。

一步也不敢停留的左剛,在她快速遠離他時,忙追上去跟著她一道進入主屋,只是在追進里頭後,他一臉納悶地瞧著她先是拿來一座上頭有著十二盞燭台的燈座,再打開巨大的衣櫃,將它放進衣櫃里。

「進去。」隨手扔進一堆準備好的蠟燭,再把火摺子扔給他後,她指指里頭說。

「啊?」左剛指著自己的鼻尖,「我?」

「里頭,夠亮了。」他不是怕黑嗎?而她討厭光亮,那就讓他關在里頭亮個痛決。

抵死不從的左剛拚命朝她搖首,「我不要,而且它們也沒你亮……」

她的秀眉隱隱抖動,「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什麼叫沒她亮?她又不是天上的日頭!

「不要啦,讓我留在你這里啦……」左剛苦著一張臉,高頭大馬的他,硬是彎下身子向她苦苦求情,「我情願抱著一盞油燈也不要進去里頭。」關在里頭活像具棺材似的,那豈不是更可怕?

「夠了,別又靠過來。」藺言一掌將又想巴上來的他給推得遠遠的。

「那……」眼看外頭愈來愈暗,里頭也暗得幾乎快瞧不清她的臉龐,左剛滿面慌張地左看右看。

「拿去。」很不想又看到他一個大男人在她面前抖成那副德行,藺言在點亮了油燈後再把燈台塞進他懷里給他捧著。

「藺姑娘,我可不可以……」左剛在她自房里拿了本醫書,坐在椅上看著時,忍不住捧著油燈偷偷想靠近她。

「不可以。」她將他推離一臂之遙,但覺得光線太暗不便於閱讀,於是又把他拉回來一點。

「我……」

「想待在這就閉上嘴。」專心閱書的她,頭抬也不抬。

他乖乖點頭,「是。」總比被她一腳踹出去,又回去他那黑壓壓的天字二號房來得好。

就著不算是很明亮的燈光,坐在昨夜位置上的左剛,不語地瞧著她在光暈下顯得分外柔美秀氣的側臉,在他的呼吸下,油燈的燈光左右搖曳,一會兒照清了她的輪廓,一會兒照亮了她閃爍著光澤的一頭長發。

不知過了多久,在外頭的月兒明媚的月光穿過窗欞,映照進屋子里時,直望著她,舍不得眨眼的左剛,突然覺得,安靜不語的她,遠遠比似水的月光更加明媚。

心情似朵無根的萍飄飄蕩蕩,沉醉在一池月光釀的美酒之下,像朵月光花的她,獨自絢麗、獨自綻放,或許在她身後點綴的是一室的清寂,可那並無損她一絲一毫的美麗,而他,則是入池即醉之人,不需豪飲,一滴即醉。

「藺姑娘。」沉默了許久後,他出聲打破一屋的寂靜,「關於年紀那回事,我想了很久。」

「結論?」藺言將手中的書頁翻過一頁,漫不經心地應著。

「雖然我的年紀比你小,但,我並不想放棄。」不管了,他認命就是,哪怕她再怎麼擺冷臉、再怎麼虐待他,在知道她是個心地怎樣好的姑娘和看到她這一面後,他全都認了。

「放棄什麼?」有些摸不著頭緒的她,不解地側首看向狀似一臉虔誠的他。

「機會。」他鏗鏘有力地將他的諾言打進她的耳里,「傾盡我所能,讓你得到幸福的機會。」

這個打從頭一回照面後,就老愛抱住她和巴著她不放的男人……

「你听不懂人話是不?」藺言沒好氣地合上手中的書,一手杵著額,對總是不肯死心的他實在是感到有點沒轍。

「我只是很堅持我做人的原則,那就是要負責任。」左剛不改初衷地對她重申,「既然我已對你做出承諾了,那麼無論如何,我就定要做到。」

「不需要。」她愈听愈煩,也愈听愈覺得手癢。

他堅持不讓步,「不,一定要。」

「你這家伙……」被煩得什麼都看不下去的她,不勝其擾地瞪向他。

執著不悔的目光,在她瞪過眼去時,直直地映入她的眸心,藺言不禁愣了愣,一時半刻間忽忘了該怎麼對他說說嘴,好教他死了那條心,但就在她遲疑了一會後,左剛的臉上漾出了那抹她熟悉的笑容。

「你知道嗎?今晚你既沒一腳把我踹出去,也沒揍我,更沒有一針就擺平我耶。」他就知道只要鍥而不舍的努力,就算是速度很慢,但只要肯用心慢慢磨,總有天他還是會等到她的。

「……」他就這麼期待嗎?

「這是個好現象,你說是不?」他擱下手中的油燈,心情甚好地發現,在他已經拉近他倆之間的距離,近到他的氣息都已吹拂到她的發上,她卻一點都沒察覺。

「笑什麼?」她擱下手中的書,兩眼直盯著他那張總是開心不已的笑臉。

「有一天,你會幸福的。」左剛執起她擱在小桌上的一手,低首親吻著它,「我會讓你幸福的。」

任人輕薄的藺言,並沒有阻止他的行徑,她只是在左剛仰起頭、狀似深情地看向她時,淡淡地問。

「你有沒有注意到,你的左半身有點麻?」

他轉轉眼眸,這才大感不妙。

「是有點。」糟糕,他好像又慢了一步才察覺她又動了手腳。

「四肢也開始不太听使喚?」她抽回自己的手,一手撐著下頷再問。

「是這樣沒錯……」動彈不得的他,總算記起上回的教訓,「你又對我插針了?」

藺言面上掛著微微的笑意,一手指向他的左腕。

「我若拔掉它的話,會如何?」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不知是在何時又被她針上一針的左腕。

她也不羅唆,在伸手替他拔掉時,順道同他說一聲後果。

「周公會等著你。」

轟然一聲巨響過後,睡死的左剛又再次直接倒在地上入眠,已經有過經驗的藺言,先是起身去房里拿了張薄被蓋在他身上,再將他舍不得放開的油燈擱在他的身旁。

當油燈再次照亮他的臉龐時,蹲在他身旁的藺言,不語地將面容剛毅的他仔細再瞧過一回。

不知過了多久,發覺自己瞧他瞧著就發起呆的她,伸手拂開一綹蓋在他面上的發,再踩著無聲的步伐踱回寢房里,沒有打擾他的安眠,也沒有,把他踢回他的天字二號房。

☆☆☆

「開後門?」

「對。」今日客棧方開門營業沒過多久,丹心就從本館里跑出來找他報到。

听完她的話後,東翁只覺得滿頭霧水。

「開什麼後門?」那個姓藺的女人,這回又是想怎麼整他?

丹心邊說邊往後頭站遠了些,「藺姑娘說,她要開業,但進入這間客棧本館太麻煩了,所以昨日她就在地字十號房的牆邊打個洞,還命我替她築道門,以方便病號上門就診。」

接連著幾日下來,日日都在狂吼和吐血的東翁,這一回,他所吼的聲音就顯得有些倒嗓。

「她打穿了我家的牆!」他就知道……他就知道繼上回的貴藥單後,算算才三日的時間,那女人就又不給他安分的過日子,偏要給他找麻煩!

「嚴格來說,牆,不是她打的。」丹心掏掏還在嗡嗡叫的兩耳,「她只是教唆。」

東翁隨即目露凶光,「她教唆了誰?」到底是哪個白吃白喝的住戶吃里扒外的?

「左捕頭。」丹心不疾不徐地報上幫凶的稱號。

他氣得簡直快跳腳,「那只發春昏了頭的大呆熊……」就知道除了那呆子外不會有別人!

「東翁,這是按例要給你的。」顧不得他仍在氣頭上,奉命的丹心不得不再替他火上加油。

「慢著!」看著手上昂貴如舊的菜單,東翁忙不迭地抬起一掌,「那個姓藺的不是已經開業了嗎?她還想繼續吃我的穿我的?」

丹心將兩掌一攤,「雖是開業了,但,藺姑娘沒有半點收入,往後也不可能會有。」

「什麼意思?」愈想愈不通,他的眉心不禁糾結成一團。

「藺姑娘在義診,因此,分文不取。」

「義……」東翁張大了雙眼使勁一瞪,「義診?」他沒想過還有最狠的這一招。

丹心默然數著他額上的青筋又爆跳了好幾條,數完後,她清清嗓子,一派習以為常地繼續報上地字十號房的房客做了何事。

「貧病孤苦的,不但不收費,還可免費捉藥。」

吐血、撞牆,皆不能形容此時東翁被坑到無語問蒼天的心情,腦際有些昏眩的他,氣虛地一手撫著額。

「她……哪來的銀兩買藥?」做生意不收錢,她又沒別的收入,那麼那些買藥錢……她是打算從哪兒坑過來?

「這是藺姑娘要我向天字一號房代收的款項。」丹心不忙不慌地自袖中拿出一張請款清單奉上給他。

東翁驚駭地瞪著上頭的數目,「一萬兩?」吃人完全都不必吐骨頭的呀?

「她說這是侯爺每一回的就診費用。」這還只是頭一回的就診費而已,今早開業前她又去看了步青雲第二回,因此那個千里侯還欠了她今日的天價診金還沒付呢。

執掌客棧經濟多年,東翁頭一回覺得,自己對金錢的價值以及銀兩數目該如何計算,可能有些搞不清楚,甚至,在被這些大數目嚇過幾回後,他還覺得有點模糊加麻痹。

「丹心。」他甩甩頭,試圖在藺言的摧殘下重新振作起來,「咱們的千里侯,在她眼中,是什麼行情?」

「看一回,一萬兩現銀,或是陸字號的銀票也可。」侯爺大人的身價可貴了。

東翁愣著眼,「她歧視富人?」貧病孤苦的完全免費,而步青雲卻有著天差地別的待遇?這女人,就這麼對有錢人有成見?

「是的。」丹心一字不漏地再次轉述,「藺姑娘說,大富大貴的、在朝當官致富的,還有江湖人士,她一概不看。」

「她只看窮民?」東翁很快就做出推論。

丹心搖搖頭,「不,藺姑娘說,因同是住在這兒的住戶,所以她可對這間客棧的住戶破個例,但,看診一律得按身價收費。」依她看,藺言可能是想藉此在這間客棧所有的房客上賺點買藥錢。

「……」開業這麼久以來,除開那兩個姓陸的奸商不算,東翁從沒遇到過另一個比他更會精打細算,也更懂得如何利用他人生財的人。

「另外……」丹心偏著腦袋想了想,這才想起還有一事忘了報告。

已經很想自暴自棄的東翁,頹然地一手掩著臉。

「還有?」那女人究竟還能怎麼毒害他?

「嗯。」她覺得這事有必要替藺言澄清,「另外,先前藺姑娘所開出來的菜單,她全都拿去給她那些需要吃點補品的病患們吃,或是將那些食材制成補藥贈與上門的病患,她自個兒全都沒吃。」

總算是想通她為何會日日開出那種貴菜單,以及她的所有行徑後,東翁登時兩手緊握著拳,語帶顫抖地問。

「她……拿我的錢去養她的病人?」原以為她是挑嘴,非頂級的東西不吃,沒想到……她居然存下來再拿去補別人?

「是的。」丹心愈看愈覺得他的頂上似乎快冒出煙了,「東翁,你又想去鞭尸了嗎?」

「不,眼下我只想掐死一人。」不成不成,再這樣氣到吐血下去,他只會提早下去與他那兩個造孽的祖宗作伴,他非得想個法子消消火才行。

丹心的一雙明眸,不安地朝四下轉看了一圈。

「誰?」不會是她吧?雖然她是有助紂,但主要在為虐的可不是她呀,她只是奉命照辦的敬業小管家。

「那只熊。」眼底燃燒著怒火的東翁,磨刀霍霍地挽起兩袖,「他呢?還在一扇門里?」說來說去,這全都是那個姓左的錯,要是他遵照傳統,早早收拾掉他祖先死對頭的後代,那今日這間客棧也不必這麼風雨飄搖的度日。

「不,左捕頭在地字十號房里。」左家捕頭已經曠工幾日了,也因此,一扇門里的那個二捕頭邢淨,最近天天都來找她哭。

東翁愣了愣,「他在那做啥?」

「這個……呃……那個嘛……」由衷不希望他知道此事,丹心吞吞吐吐了半天,就是沒把實情告訴他。

「韃靼,這由你看著!」光看她那德行,就已猜出八分的東翁,氣沖沖地步出櫃台,扭頭朝外頭拉客的韃靼吼了一聲後,立即像陣旋風似地殺進客棧本館內。

猶走未到十四巷巷底,就可听見熱鬧沸騰的人聲,走在巷中的東翁听了不禁愈走愈快,兩掌一拍開地字十號房的大門後,他先是啞口無言地瞧著在主屋旁的幾座客房人山人海的情況,而後他擠過擁擠的人群,來到丹心所說的後門門外,兩眼死瞪著上頭高高掛著的門匾。

救貧不救富?

「那是藺姑娘親筆寫的。」跟在他後頭的丹心,還好心地向他解釋。

怪不得……

怪不得這間方開張義診的醫館,頭一日開門做生意就門庭若市,在那個姓藺的女人擺上那張招牌後,試問,天底下還有哪間醫館的生意搶得過她?

兩眼的目光緩緩自上頭挪下後,東翁冷看著同樣站在門外,派了幾個小捕頭幫忙維護秩序,自己也站在門邊拉客兼趕人的左剛。

東翁一手指向他,「他臉上的腳印是……」

「藺姑娘今早踹的。」敬業又盡責的丹心馬上附上詳解。

「那家伙以為他在做什麼?」

「他在為藺姑娘剔除掉她不肯看的病患。」沒辦法,太多人想擠進來看病了,左剛只是奉命照藺言的規矩辦事。

「我可以宰了他嗎?」老祖宗講的話不听就算了,他還幫襯起她這個死對頭?

「不能,因左捕頭是你家恩人的子孫。」

「那你可以叫那個姓藺的女人,明早多踹他十來腳嗎?」最好是一刀砍了他。

「……我盡量。」她就知道管家這職業不好做。

身著黑衣,走在人群中顯得格外搶眼的某人,在擠過一大群欲上門看診的病患後,滿面不解地走至東翁的身旁。

「東翁,這何時多了間醫館?」他也才半個月沒回來,怎麼客棧的後頭就多開了間醫館?

東翁冷瞥他一眼,「你恰巧就撿對了日子回來,今日開張。」

同是這間客棧的住戶,這些年下來,也多少看得懂東翁的臉色,軒轅如相無言地一手招來丹心,在丹心附耳同他說完長長一大串新住戶的事跡後,他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揚指算了算後,本業為術士的軒轅如相,盯著東翁那張已經氣黑的臉龐。

「東翁,你會倒店嗎?」為免日後恐將無家可歸,他還是暫且先別回他的房,再出門多做幾樁生意好了。

「就快了。」

☆☆☆

繼吞月城里住了個皇帝倚重的千里侯步青雲之後,近日來吞月城另一名大大出名的人物,就屬與千里侯同住一家客棧,救窮不救富,懸壺濟世的藺言。

雖然吞月城里人人爭相走告,有救有類的藺神醫任何疑難雜癥她都治得了,使得藺言的生意門庭若市,只是,無論這些天她治了多少人,她仍舊沒有半點收入,也當然,更無半點銀兩可供她再買藥治人。

在今日看完診關起後門,並清點完所剩無機的藥材後,藺言嘆息地看著被她拿來當藥房儲藥的客房,接連著七日下來,她所有親自采集、或買來的藥材已近用罄。

眼下就算她本人衣食無虞,但沒有收入仍是個鐵錚錚的事實,雖然說步青雲所給的銀票對她很是受用,但那也已被她拿去買昂貴的藥材,好去治非得用上珍藥的疾病不可。目前她手頭上所剩的錢,就算是全都拿去買藥,只怕那些藥讓她多看診個三日也不夠,因此,若是她再不快想點辦法,她的義醫館,恐怕再開也沒多久。

只是,該如何上哪兒生點銀子出來供她買藥?

一張張人面繪像,在她正煩惱的這當頭,像個淺淺的水印,一下子浮印上她的心坎,有著過目不忘本事的她,登時想起那日在草屋里見著的那張總府衙門懸賞的繪像,同時她亦想起了,在那一個個人名底下,所寫的懸賞重金數目有多少……

該不該殺生以救生?

不,她已經脫離那個圈子很遠了,而她也已不再殺人了,藺言忙不迭地想將心中一閃而過的救急法子給甩出腦海……可望著一屋空曠的藥房,她不禁又開始動搖。

除了救人與殺人外,她還會做些什麼?

其實她很清楚,殺人多年與行醫多年的她,除了這二者外,她什麼都不會。

她想不出她還會些什麼,她更想不出,除了去緝拿那幾個尚未被左剛和天水一色逮到手的欽命要犯外,眼下還有哪種可救急的法子。

清脆的聲響自她的左腕間傳來,她低首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不知是在何時起竟隱隱地顫抖著。

就著夕陽的餘暉,她抬起那一雙不知曾染過多少鮮血的手。

看著抖顫的它們,她只覺得自己又再一腳踏進過往的回憶里,感覺就像是她夜里從不止息的噩夢般,令她極為不適,更不想看清那些她老早就拋在身後的記憶,她很不想回頭,更不想再次回首看著那一步步血染的腳印。

她想不起她已經有多久沒殺過人了,她也想不起以往殺人時,那種麻木到什麼都感覺不出來的感覺,可她也知道,那種事只要做過一回,就定能再做第二回、第三回……因為那是種就算已戒掉也還是會重新憶起的癮,只要殺過一人,這一生,就永難將之忘懷。

不知不覺間,已經逐漸不再顫抖的掌心,此刻看來,白皙乾淨,一點也不像是曾經染過無數血腥。

藺言無奈地閉上眼,拚命在心中告訴自己,就算她不去找那些人,日後也定會有人找上他們,並拎著他們的人頭去領賞,她不過是提早他們的死期而已,且那些欽命要犯本就殺人無數,她出手,不過是想趕在他們又再犯下其他大案前,及時挽回其他更多無辜的性命……

她必須這麼說服自己,而她,此時也只能這麼說服自己而已。

許久過後,她使勁地一把握緊了掌心。

當丹心一如以往地送來晚膳時,身著一身黑衣的藺言,正巧與她擦肩而過,手捧著晚膳的丹心忙叫住她。

「藺姑娘,你要出門?」

「嗯。」怎麼也不想回頭的藺言,只是一逕地看著頂上將黑的天際。

「今晚你可會回棧?」很少看她這身輕裝打扮,丹心有些遲疑地問著頭也不回的她。

「不會。」

「那今晚天字二號房可點燈嗎?」她若不回來,那這些天都賴在地字十號房的左捕頭不就得滾回他的天字二號房了嗎?

「隨他。」藺言簡短地答完後,像是深怕會後悔似的,隨即大步走出十四巷。

近來為了多賺點銀兩,因此被迫延長營業時間,此刻仍待在客棧里的東翁,在藺言打開本館大門,一聲不吭地快步走向外頭時,眼尖地注意到她這回出門,身上既沒背著藥簍,手中也沒拎著藥箱。

「東翁,你怎了?」靼韃在領著客人前來結帳,卻發現東翁直瞧著店門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時,在他面前揮揮手。

猛然回想起藺言另一門祖傳行業是什麼後,東翁再想了想這幾日來忙得不可開交的她,很快地,他即在心底理出了個大概的頭緒。

「東翁?」韃靼在他開始不斷搖首時,忍不住出聲問。

他大大嘆口氣,「沒事。」

第五章

「昨兒個夜里有人在總府衙門門前放了三顆人頭?」

被拖回一扇門連續辦公了兩日,今日一早又被人給請到六扇門去,原本滿臉都是疲憊的左剛,在听完天水一色所說的話後,當下忘了這兩日讓他辦公辦到很想吐的境遇,精神隨即一振。

「且那三顆人頭還不是別人,正是上回我告訴你那幾個自天牢里逃出去的死囚。」嘖,沒想到居然有人搶先他們一步搶生意。

「這麼神通廣大?」左剛一手杵著下頷,開始在腦海里一一過濾著哪個身在公職的人,能有這種本事。

「可不是?」一臉哀怨的天水一色,其實心痛的是這個,「總府衙門已私下將賞金秘密兌現給那名好事者了。」

「是誰砍了他們的人頭?」想了半天卻一個人選也挑不出來,他乾脆直接問。

天水一色愈講愈怨,「不知道,這事不是我經手的。」早知道這幾日就先把那個乾尸案擱下,先去忙完那幾顆貴得很的人頭了,省得遭人捷足先登,害他少賺一大票。

左剛瞥他一眼,「你還是不是六扇門的頭兒?」

「別忘了,在我頭上,還有個總府衙門。」天水一色哀怨地攤攤手,「我與你一般,都只是手底下跑腿辦事的。」他也很想知道是誰跑來跟他搶生意的啊,偏偏總府衙門那邊口風就是緊得很,任他再怎麼問硬是不肯透露半點口風。

「那你今日又把我給找來這做啥?」還趕著回一扇門辦公,好等著天黑前能回家的左剛,不滿地以指戳戳這個老愛大老遠把他請來這的同僚。

「閑聊。」說到這個,天水一色當下面色一換,一手勾過他的肩頭,朝他笑得曖曖昧昧的,「我听說,你多了個姓藺的新鄰居,且你還對她動了心?」

左剛皺著眉,「你沒事打听這些做什麼?」到底是哪個口風不緊的對他說溜嘴的?

「姓藺,又是個醫術不錯的大夫……」天水一色撇撇嘴,「這沒讓你聯想起什麼嗎?」這家伙該不會是又把腦袋擺著當好看吧?

「她的祖先和我的祖先是死對頭。」早就被步青雲教訓過一回的左剛,這一回,乾脆直接說出他和藺言的關系。

「既然你都知道,那你還……」天水一色有些無力地瞧著他那副一臉無所謂的模樣。

他只是一臉正經的反問︰「知道又如何?」

「什麼?」

「我雖蠢,也常遭人騙,但,我就是看上了她怎麼樣?」誰有閑情去管他們的祖先幾百年前是不是仇人啊?他看上的是藺言,又不是她家的祖宗。

將他的性子回想過一回後,天水一色不抱期待地問。

「你該不會是因輕薄了她,所以就堅持要負責到底吧?」就他所知,這位腦袋里總是少根筋的同僚,是很可能會這麼做的。

「一開始是如此沒錯……」左剛用力地點點頭,而後在天水一色受不了地開始翻白眼時,趕緊再補上一句,「可我後來看上了她!」

天水一色一手撫著額,「你就不怕你會死在她手上?」真是,哪個女人不好看上,偏撿這種深具危險性的。

左剛忙著替藺言澄清,「她只是個大夫。」

「別忘了她的祖先同時也是刺客,更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殺手。」天水一色以無可救藥的目光瞧了瞧他,再受不了地朝他搖搖頭。

「她才不是什麼殺手,她只會救人不會殺人。」他就是永遠搞不懂,為啥步青雲和天水一色都防藺言防得緊,她明明就是個心腸好到無處找的好姑娘,偏他們都把她當成個煞星來看待。

光是看著左剛臉上那副深信不疑的神情,這下天水一色總算是明白,為啥那位千里侯大人老愛耍著他玩了……算了,身為老友,多替他的小命顧著點就是。

「關於那乾尸案,你可有找著什麼線索?」他搖搖手,打算日後再來找藺言的麻煩,眼下還是先辦完正事再說。

「無。」左剛一手撫著下頷,半晌,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的他,兩眼刻意瞟向一旁的同僚,「但我想到個能夠逮著那名凶手的主意。」

「喔?」

「你想不想破案,然後再往上升個幾級?」愈看愈覺得他是個人才,左剛涎著笑臉,準備這回也來利用一下這個已利用他多年的老友。

「當然想。」還在心疼那幾個人頭遭人搶走的天水一色,此刻心底只急著想破一樁大案補補積蓄。

左剛問得很小心也很含蓄,「倘若為了破案必須做點小犧牲,你也願意?」

「當然沒問題!」

「太好了。」左剛大大松了口氣,用力地拍著他的肩頭,「說實話,這事沒有你參與的話,那還真辦不成。」

「我?」咦,他方才是不是有漏听了什麼,怎麼這同僚會笑得這麼詭異?

「對,就是你。」

☆☆☆

蒙蒙細雨遍灑大地,凝滯在葉上的雨露,在天上又掉下雨珠時,落在地上因雨而積成的小水窪里,發出微弱的滴響。

一簾輕煙細雨中,站在蝕日城外湖畔,頂著細雨的左剛,再次瞧了瞧四下,在仍是沒瞧見什麼人之後,轉過臉朝手執一柄紅傘的天水一色才想開口說話,就見天水一色以凶狠的目光直直瞪著他。

左剛不客氣地推了不情不願被拖來這的他一把。

「你別老繃著張臉成不成?」真是的,既是說好了要辦案,他也不投入點。

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會被他利用的天水一色,只是用更狠毒的眼神戳向他。

「笑,要笑……」左剛積極地鼓勵著他,在他始終不肯合作時,忍不住數落起他,「喂,你也行行好,瞧瞧你這副德行,你就不怕嚇跑那個乾尸案的正主兒?」

天水一色問得很咬牙切齒,「換作是你,在這種情況下,你笑得出來嗎?」

「你不也說了,為了破案你願意做點小犧牲嗎?」左剛兩手插著腰,有些沒好氣地瞪著這個出爾反爾的同僚。

難得撕去斯文表相,怒焰沖天的他,一把扯過左剛的衣領開吼。

「那也不必叫我扮成女人!」被迫穿上女裝、戴上假發,胸前還被左剛硬塞了兩顆饅頭的他,這輩子恐怕永遠都忘不了,今早六扇門里見著他這身打扮的捕頭們,他們臉上那副驚艷又驚恐的神情。

「不叫你扮叫誰扮?」左剛一掌拍開他,說得十分理直氣壯,「你說,我這德行扮得成女人嗎?」既然那個乾尸案的禍首每回都找上女人,那他也只好找個女人誘她出來,但這個誘餌他又不能隨便找,在被天水一色利用過那麼多回後,這回他當然要找天水一色下海犧牲一下。

身材虎臂又熊腰,面孔既粗獷又陽剛,他要是換上女裝扮成女人……天水一色光只是想像了一會兒,就忍不住有點反胃想吐。

「所以我才要你來扮嘛!」他就是看準了天水一色面容清秀俊美這一點,沒想到打扮過後,居然成了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嗯,他有眼光。

天水一色沮喪地掩著臉,「我究竟還要丟臉多久?」一世英名全都毀在這一日……這事要讓人知道了,往後他在蝕日城就不必混了,而他那好到不行的行情,和那一大票愛慕他的仰慕者,大概也會因此而消失無蹤。

「放心吧。」左剛拍拍他的肩頭,「據我家客棧里的包打听給的可靠消息,咱們在這遇上她的機會很大,你就耐心點等著吧。」

只是,左剛嘴上說是這麼說,但在他們又繼續等了一段時間後,因雨日,湖畔仍舊是沒什麼人跡,更別說是他們想找的那個女人半點蹤影。

「姓左的……」愈等愈不耐的天水一色,在左剛已經開始頻頻打盹時,毛火地一把推醒他。

「你別猴急成不成?」被搖醒的左剛,大大打了個呵欠。

他火大地嚷著,「都一個時辰了!」都怪左剛出的這什麼餿主意,等了快一天卻什麼成果都沒有,他家的那個包打听給的消息到底可不可靠?

左剛頓了頓,盯著遠處的人影一會後,忙一手掩住他的嘴。

「別嚷了,有人來了。」

「是這個?」天水一色忙揚起傘看,將那名執傘走過來的女子瞧個仔細。

左剛直覺地搖首,「不是。」照他看來,來者步伐虛浮,下盤不穩,一看就是沒練過武的尋常百姓。

天水一色听了,才想喪氣之餘,左剛卻握緊他的臂膀要他回神。

「跟在她後頭的那個才是!」糟了,後頭那個武功底子不知有多深厚的女人,所相中的定是前頭這個姍姍走來的姑娘……嘖,他就知道每回定會多一個局外人來壞事。

「我知道了,你先躲起來。」早早就等著她的天水一色,推著他往後頭的大樹躲。

沿途跟著前頭的姑娘一路走至湖畔角落處的湛月,才打算下手,卻發覺前頭還另有一個撐著柄紅傘,似在樹下等人的姑娘,她朝四下看了看,也不做多想,在前頭的姑娘走至樹下時,使出輕功躍至她們面前,兩掌十指一探,一鼓作氣同時掐住她們的喉際。

遭她跟蹤許久的姑娘,在她那麼一掐,禁不起她的力道,大大受驚後一口氣突然喘不上來,登時嚇昏了過去,而另一個遭她掐住的「姑娘」,在她掌心下,卻傳來一種不屬於女人的凹凸感……

喉結?

「你是男人?」湛月更是使勁地掐緊天水一色。

「如假包換。」天水一色緩緩地抬起頭,朝她咧出一笑。

「一個臭男人,我要來何用?」她用力哼口氣,掐住他的五指瞬間放開為掌,一掌直拍向他的天靈。

動作遠比她快的天水一色,在她來得及下手前,絲毫不憐香惜玉地一掌擊向她的胸口。

「你要侮辱其他的男人是可以,獨獨大人我就是不行。」挨了他一掌,在她掐著另一個昏過去的姑娘頻退了幾步時,天水一色扯去頂上的假發、脫去身上的女裝,抬起下頷高傲地瞥向她。

「佛手印?」低首拉開衣裳看了胸口上墨黑色的五指印後,她馬上認出他是誰,「你是天水一色?」

「正是在下。」已經累積了整整一日怒氣的他,扳扳兩掌,準備把所有的怒氣都轉給她消受。

湛月馬上把手中的姑娘拉至胸前,「別動,再過來我就殺了她!」

「那就請你先把人還給我們吧。」

躲在後頭的左剛,在說完這句話時,手中的捕刀已出鞘,一刀劃向她的腹側,在她及時閃過而身子偏了點時,隨即沖上前一手攬住人質的腰際,打算將她給搶回來。可湛月卻在這時揚起一掌,改而將目標轉向手中的人質,左剛見了,當下顧不得一切,忙不迭地搶回人質,再抱著手中的姑娘背過身子挨上她一掌。

「唔……」尖銳的十指劃破他背後的衣裳,留下五道利爪的痕跡,亦帶來熱辣辣的痛感,左剛頓了頓,在背部開始麻痹時,赫然發覺一事。

竟將毒藏在指縫里?

「左剛!」一見不妙,天水一色忙要沖上前解圍。

「你別過來,這個交給你!」不想天水一色也跟著中毒,左剛使勁地將手中的姑娘扔給天水一色後,在湛月又想在他身上多抓幾下時,他抽出捕刀,單膝跪地旋身朝後準確地打橫一砍。

沁染出來的血花,在湛月朝後大躍了一步時,自她的腹間大大地暈開,中了一掌又被砍了一刀的她,沒想到左剛竟在中了她的毒後還能站起身,當下她便放棄了天水一色手中的姑娘。

手中抱了個人不能去追,只能任湛月以輕功飛快離開,天水一色惋惜地看著遠方一會,再低首看著懷里仍不知昏到哪一殿去的女人。

走回他們身邊的左剛,微喘著氣問。

「認清她的臉了嗎?」

「牢牢記住了。」豈只是認清那張臉而已?在見著那張臉後,他馬上就知道她是何方神聖了。

「那就好。」話一說完,一直死硬撐著的左剛馬上朝後一倒。

「喂,你還活著嗎?」將手中的姑娘擺在一旁的石椅上,讓她繼續去夢周公後,天水一色走至他身邊以腳踹踹他。

「就快死了。」

「中了我一掌又被你砍了一刀,看來,那女人在她將內傷和外傷治愈前,勢必得安分一陣子。」天水一色撫著下頷想了想,然後再低頭看著他那張逐漸泛黑的臉龐,「你中了什麼毒?」

「我不知,你呢?」打他當上捕頭以來,什麼暗器什麼毒沒中過?今兒個算他運氣好,總算有人給他玩個新花樣了。

「我也不知。」翻過他的身子瞧了瞧他的傷口,天水一色面色凝重地鎖緊了眉心。

「那位姑娘沒事吧?」愈說愈喘,左剛在背後的傷口開始流出血水時,費力地瞧了他拚命救回來的女人一眼。

「只是嚇昏而已……」天水一色沒好氣地拿來一旁的女裝,以衣裳用力壓住他的傷口止血,「我說你呀,在這節骨眼,你還有空惦記著別人?」

左剛疲憊地閉上眼,「當然,誰教你每回都不顧著局外人?」又不是頭一天認識他。

「先別說這些了。」暫且替他封住幾大穴阻止毒性擴散後,天水一色扶起他坐正,「哪,你還能撐多久?」照傷勢看來,毒性已迅速侵入體內了,沒想到這來歷不明的毒竟這麼狠毒,在江湖里打滾多年的他敢掛保證,除了邪教邪派之人,恐無人會用上這種毒。

「以我的內力,最多不到一個時辰……」

「走吧,我帶你去討救兵。」可不希望因此而少了個同僚的天水一色,一手拉過他的臂膀搭在肩上,一手抱緊他的腰,半拖半拉著兩腳已麻痹得不能行走的左剛離開湖畔。

「你確定……救兵能解這種來歷不明的毒?」左剛喘了喘,話才說完沒多久,頭也跟著一骨碌垂下。

「我肯定。」

已在心底弄清乾尸案是怎麼回事,以及何人與幕後主使者有關系後,天水一色在左剛完全沒有反應時,再將他捉穩了些,加快腳步直往吞月城的方向走去。

☆☆☆

補足了手頭所欠的銀兩,也順利買齊了藥材後,藺言隨即關上義醫館休診一日,鎮日下來,她都在藥房里忙著撮藥制藥,以準備應付下一回開門義診時洶涌的人潮。

彌漫著濃濃各式藥香的客房中,切藥的藥刀聲規律有致,切了一陣後,藺言停下手邊的動作,自袖中掏出帕子拭去額際的汗珠,同時頭也不回地對後頭說著。

「出來。」

「掌門。」一名女子登時現身,並上前一步跪在她後頭。

藺言並不怎麼想看見這個這幾年來,總是一直在打听她下落的門內弟子。

「不是叫你別再找我了嗎?」

「掌門,二師姊擅自離開師父生前囚禁她的牢房了。」深恐藺言會動怒的她,忙不迭地道出這回甘冒風險找上她的原因。

藺言怔了怔,「什麼?」湛月居然能逃得出那石制的牢房?

「二師姊一出牢房後,即殺了本門大部分的弟子,且這些日子來在京城內外不停犯下大案。」為了自身性命著想,就算藺言再如何不願見到曾是藺氏門下的弟子,與其似其他人一般都被湛月給殺了,她情願來這賭一賭。

暗自思索了一會後,藺言冷冷地問。

「她在牢內時,是否還在練那古怪的功夫?」若她沒記錯的話,她爹在生前就已下令不準湛月再練那種邪門的功夫了,如今湛月能連殺同是門內弟子那麼多人,那代表……

「是的。」

「我知道了。」藺言朝她擺擺手,「這事,我會處理。」

「謝掌門。」

在屋內的另一人走後,藺言重新拾起裁藥的刀具,心不在焉地繼續裁切著藥材,但不過多久,就在地字十號房的大門遭人一腳踹開,來者踩著急促的步伐直奔向這間小藥房時,听出另一種拖曳聲的她,有些煩躁地轉身看著藥房的房門。

幾乎是半扛著左剛的天水一色,一腳踹開房門,氣喘吁吁地看著似早就等著他們的藺言。

「他中了毒……」重……重死人了,可要不趕快扛過來,他肩上的這個同僚,可就真的會變成死人了。

早說過不治江湖人士的藺言,听了,只是擺出一臉愛理不理的模樣。

「他是為了救人所以才會中毒!」為了她那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搶時間的天水一色忙不迭地向她澄清。

的確,以左剛的身手和個性來看,這很可能是左剛會做的事……

藺言無奈地一手撫著額,在天水一色緊張地把左剛拖至她面前時,她伸手朝客房里頭的小床一指。

「放在那。」

連忙听命照辦的天水一色,使出僅剩的力氣將左剛給抬上小床後,緊張兮兮地跟在藺言的身邊,看著把了脈象後,面上仍是毫無表情的她。

「如何?」

「快死了。」有一就有二,她就知道給她找麻煩的,肯定又是那個以往老看她不順眼的湛月。

「你能解這毒嗎?」天水一色擦著滿頭的大汗,在她翻過左剛的身子看著傷勢時,等不及地問。

她瞥了瞥天水一色一眼,也不開口,只是走去遠處的藥櫃里找出一只小藥瓶,倒出三顆她親制的藥丸後,再捏住左剛的面頰逼他張開嘴,硬把藥丸給塞進里頭讓他吞下。

「藺姑娘,他是為救人,所以你定要救回他的小命……」怎麼看都覺得左剛的面色不但毫無起色,反而還愈來愈黑,天水一色在她動手撕掉左剛的衣衫時,也心急地伸出手想幫點忙。

「少在這礙事,出去。」她拍開他的手,以眼示意大門在哪。

在她的冷眼下,哪管天水一色再如何心急如焚,對藺氏一門醫術頗具信心的他,也只能乖乖照辦滾出去。

少了個吵雜的局外人後,藺言取來一壺陳年烈酒,將整壺酒都澆在左剛背上的傷口上,在左剛因刺痛而微微動了動時,她自懷中掏出一只裝著毒性更強的毒藥小粉盒後,取下腕間的銀針,以針沾點粉末,再將銀針一一插滿他背上的傷處。

低低的呻吟聲,自昏迷不醒的左剛口中逸出,她翻過他的身子讓他側躺著,先揚掌分別擊向他的背部和心口後,再看著左剛仍舊深鎖的眉心,覺得仍是不行的她,再一掌打通他的血脈,並一手撫過他沁滿大汗的額際,見他似稍稍感覺舒坦時,她忍不住在嘴邊咕噥。

「總有天,你會害死你自己……」換作是她,她才不願為了救人而做出這種犧牲,要不是天水一色來得快、也找對了醫者,只怕他的小命就沒了。

站在藥房外等了快一個時辰,天水一色踩著心煩意亂的腳步,在里頭仍是沒半點動靜時,更是一逕地走來走去,就在他已把外頭雨後的泥地踩出一大堆深淺不一的腳印時,藺言忽地打開房門。

他忙迎上前,「左剛他……」

「死不了,得躺上個三日。」她還是沒什麼表情,「你可以走了。」

「慢著。」天水一色在她又要把門關起來時,一把按住門扉,「你識得這種毒?」

她微微揚高了柳眉,「不成嗎?」

「當然成,只是……」證實了心中的設想後,他登時褪去一臉慌急的神色,改而換上躍躍欲試的神情,「我想改日,我得找個時間同你好好聊聊。」

「不歡迎。」藺言話一說完,就當著他的面再次合上房門。

下了一整日的小雨,在夕照映上山頭時終於止歇,再去看過左剛一回,也替他抽掉所有銀針讓他躺好睡妥後,累了一日的她,才想要走,冷不防地左剛突然拉住她的衣袖。

「幫個忙,為我點盞燈……」左剛微喘著氣,勉強抬起眼,可憐兮兮地看著她,「我怕黑。」

沒想到他居然在毒性初解時就能醒過來,對於飽受痛苦的他,藺言有些訝然,在他-直拉著她的衣袖不肯放手時,她拉開他的手,去房里找來一大堆燭台擺在他的床邊,趕在日落前為他一一點亮後,左剛這才放心地松口氣。

采取以毒攻毒方式救人的她,也不知他夜里會不會因另一種毒發而痛苦難耐,已經有得留在這看顧著他一晚打算的藺言,搬來張小椅放在他的床畔,準備今晚就在這守著他,但這時,看著她一舉一動的左剛,半開張眼一臉疲憊地問。

「你會在這陪著我吧?」

「閉嘴,睡。」她在椅上坐下,然後順手替上半身衣裳都被她撕掉的他蓋上薄被。

「你可不可以把我自黑暗里救出來?」比起中毒更怕黑的左剛,很怕他睡著睡著她就不見了。

「我不是在這?」她沒好氣地把一直想靠近她,而快掉下床的他推進里頭一點。

「太好了……」勉強伸出一手再次捉到她的衣袖後,左剛這才如釋重負地閉上眼。

窗外的霞輝映照在左剛的面龐上,金子似的光芒,輝煌閃亮,他的五官輪廓也顯得更加深邃,這讓他看起與以往有些不同。盯著他的睡容瞧了一會後,藺言喃喃地問。

「值得嗎?」

「什麼?」還未睡著的左剛沒什麼力氣地問。

「為了救人,值得你賠上性命嗎?」被他救的人,日後感謝他嗎?而他在救人時,他有沒有考慮過自身的安危?

左剛徐徐咧出那抹她熟識的笑容,「不只值得,還再劃算不過……」

心像針扎似的,一下又一下的,隱隱的作疼,只因眼前的笑容再無私不過。藺言不自覺地握緊了雙拳,再多看了他一眼後,感覺下一刻像是有人在她的胸口揍了一拳,那種悶鈍的感覺,令她吸氣吐息都很困難,她不禁匆匆別過臉。

「睡吧,你得歇著。」

「藺言。」頭一次喚她全名的左剛,在她忍不住想要出爾反爾,離開這不再看著他時,側過頭輕聲地道。

她深吸了口氣,看他再次將她的衣袖牢牢握緊。

「陪著我……好嗎?」

「你又話太多了。」她伸出另一手,輕點他的睡穴,讓他不但能節省點力氣別再說話,也讓他睡得不那麼痛苦。

殘掛在山間的夕日,掙扎了許久,終於自天際墜下,愈來愈暗的夜幕悄悄為大地披上了黑暗的毯子,屋內一盞盞的油燈,在照亮了左剛那剛毅的臉龐時,也讓藺言下意識地想要將自己藏躲起來。

為什麼,這個男人可以這麼正大光明的活在日光下?

那段她曾有過的日子,與左剛的現今一般,皆在冒著生命風險與刺激中開始,而後在敵方所流的血液在地上漸漸乾涸時告終。同是殺人,在他以及天水一色的身上,不知已背負了多少條的人命,可他們,卻依舊活得理直氣壯,不似她,入了夜,就只想躲在黑暗中,懇求著上天,好讓她能夠遺忘自己曾犯下的罪。

有時候她會想,每個人生命里可能都有一口井,在井中,那些想要遺忘的、不堪回想的、恨不得消失的,全都遭人扔在井中,而後在井里推落一堆大石,填土掩埋,蓋上井蓋再用鎖鏈牢牢鎖緊封死。

可她的井卻始終填不滿,無論再怎麼努力,都還是有縫隙,而彷佛就像是為了正義而生的左剛呢?或許在他心中,根本就沒有那口井。

因他不像她,她不曾去保護過什麼人,也不曾為了那口頭上可說得很冠冕堂皇的正義,而去行俠或是仗義,她殺人救人,從來都不是為了他人。

或許,這就是她與左剛不同之處,他懂得如何去愛人、保護他人,即使是素不相識的陌路者,哪怕是要水里來火里去,只要他覺得對,他就會傾力去救,就算是會賠上一條命也無妨,而她,卻只懂得一心為己。雖然說,這些年來她行醫從不求回報,可她也明白,她會那麼做只是在贖罪,真正的她,從來沒有真心為他人著想過,更沒有像左剛那種為了保護他人,毫不考慮就願把性命豁出去的勇氣。

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在左剛的面前,自己不但變得渺小,還無地自容得可憐。

可惜的是,世事就是這樣,當你終於明白一事時,有許多事,皆已經錯過不能再重來了,而這點,則在她愁悵心湖中,像顆大石般重重地落下,濺起一池名喚為遺憾的滂沱水花。

☆☆☆

熱騰騰的墨色藥湯,自藥壺里倒進碗中,擱在床畔的小桌上置涼了一會後,藺言小心地將藥碗端至足足昏睡了兩日,好不容易才又回到人間的左剛面前。

「好苦……」才喝了兩口,左剛即被苦得眼角都泛出淚光,皺緊一張臉的他,直想把那碗苦死人不償命的藥湯推回去給藺言。

接連著看顧了他兩日,這才把他身上的毒解了大半的藺言,滿面精神不濟地坐在床畔的小椅上翻著她的醫書。

「喝。」那碗藥湯可是她由半夜一路熬至天亮才熬成的,他要敢給她不喝下去,他就試試看。

「可是……」打小就身強體健,沒喝過幾次藥的他,怎麼也沒法像喝藥喝慣的步青雲一樣,看都不看的就將那碗苦藥給灌下肚。

她瞪他一眼,淡聲撂下一句警告,「不喝就等死。」

「喝喝喝,馬上就喝……」遭她冷眼一瞪,左剛趕緊把臉埋進藥碗里,咕嚕咕嚕地喝個不停。

在他一鼓作氣灌光那碗藥,直伸著舌頭頻頻叫苦時,藺言隨手將早就準備好的冰糖,一把塞進他的嘴里讓他甜甜嘴,再將一張寫好的清單拎至他的面前。

「拿去,你的。」

「這是什麼?」兩手拿著那張清單,左剛不解地瞧著上頭讓他看了就想吐血的數目。

「你的看診費。」他不會以為同是這里的住戶,她就會免費為他治病吧?更別說為了搶救回他這條小命,她不但犧牲時間、耗費精神,還在他身上用了她許多藏著舍不得用的好藥材。

「一百兩?」雖然她的診金貴得嚇死人,可他卻納悶地皺起眉,「為何我與天字一號房的價碼不同?」比起步青雲那張萬兩起跳的清單,她似乎對他降價了太多太多。

藺言徐徐掃他一眼,「此乃貧富差距。」她早說過了,她是按身價收費的,因此她還算是滿有人性的。

「……」就知道他在她眼中沒什麼行情……

藺言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在打起精神後,一手指向他的鼻尖,「躺著,我有事要辦,不許跟來。」

「你要上哪?」巴不得她能再多陪他一會的左剛,滿面不舍地瞧著打算拋下他的她。

「看診。」為了他,她已接連兩日沒有開門看診了,她可不能為了他而置他人而不顧。

「那我也——」黏慣她的左剛听了忙不迭地想下床,卻被她一手給推回去。

「躺著。」兩日就能醒來已算是奇跡了,他還想找她的麻煩?

「可是我想幫你——」

「再動,我就加收一百兩。」她將下頷一揚,直接說出收效最快速的恐嚇。

左剛听了迅速乖乖躺回床上,連動也不敢再動一下。

傾身替他蓋好薄被,再替他把了把脈象後,有些放下心的藺言走至鄰房去換了件衣裳也梳洗了一下,這才至後門打開義醫館的大門開始為人看診。

一個晌午過去,接連著看了許多人,忙到就連丹心端來午膳也沒空吃的她,在下一名病號走進看診的簾後在她的面前坐下時,她面無表情地抬起頭。

「師姊。」外貌看似二十來歲的貌美女子,以輕柔的嗓音朝她甜甜地喚。

藺言不語地打量著她那張失去歲月痕跡的容顏,而後一手撐在桌面上,快速瞧完她所坐的姿態後,接著就只是坐著不發一語,也不同她打聲招呼。

「師姊,別來無恙?」面上的笑顏,在藺言久久都不出聲時,愈來愈顯得勉強,等不到她的回應,湛月只好再開口。

她不怎麼想搭理,「有恙的是你。」

湛月將臉一沉,也知在藺言的眼底下瞞不過什麼,她瞧了簾外的人影一眼,壓低音量小聲說著。

「我中了天水一色一掌。」都因那個佛手印之故,這些日來,每每她想運氣,胸口就疼得讓她直想打滾。

「還有一刀。」藺言順口替她說出她不想說的,「左剛砍的?」就她看來,左剛那刀砍得不但挺準也挺深的,只是……

那兩個男人未免也太無能了吧?兩個一等一的總捕頭聯手,居然連湛月都沒法一口氣擺平?換作是她的話,她才不會讓湛月自她手底下溜走,更別說是留湛月一條命了。

「我是來找你解佛手印的。」據她所知,這佛手印,就連天水一色也不會解,因他只是習來傷人,可從沒想過要救人。

藺言涼聲地問︰「為何我要?」

「你說什麼?」

「我已解散師門,因此,你是病是殘,與我無關。」她不疾不徐地重申一回,她當年在解散師門時說過的話。

湛月隱忍地握緊了拳,「你是個大夫……」

「我挑病人。」狀似目中無人的她,冷冷地揚起下頷。

霎時,鋒利的五指直朝藺言的面容劃去,藺言只用一指即隔開她的手臂,在她接著揚起另一手,又將五指對準藺言的臉龐劃過來時,藺言迅雷不及掩耳地抬起一腳,刻意重踹在她被左剛砍了一刀的腹部上。

尚未愈合的傷口,遭她那一腳踹過後,傷口處沁出的血水登時染紅了湛月的衣裳,她掩著吃痛的腹部將座下的椅子一轉,快速地挪近藺言的身邊時,早等著她的藺言已揚起一掌,就照著天水一色所擊出的佛手印,依樣畫葫蘆地在同一處再添上一掌。

沒料到她哪兒不打,偏打佛手印之處,當下心脈被震得大亂的湛月,一手掩著胸口,喘息不已地瞪著坐在原地連動都未動,且毫發未損的藺言。

一臉沒事樣的藺言,盯著湛月雖是狼狽,但看上去仍舊嬌俏可愛的面容。

或許那些死在湛月手下之人,大都是遭這張過度年輕的臉孔騙過吧,可那些人卻不知,這個湛月看上去雖是無邪又年輕,但骨子里,她卻是個只要誰出得起價錢,人人都可聘她殺人的殺手。而在藺氏一門里待過那麼多年的湛月,也從不屑學習醫術,她習的,反而是門外他人傳給她的邪派武功。

「我爹生前不是嚴禁你再練那些邪門的功夫了嗎?」藺言懶懶地問著,並偏首閃過她那帶著劇毒的指尖。

「我不似你願放棄大好前程,寧願窮在這分文不取!」誰像她一樣,開什麼義醫館?她可以拋棄以往她在江湖上高高在上的地位,別人可不似她那般沒出息。

「我高興。」藺言邊問邊不著痕跡地拉出左腕上的金色細線,「告訴我,你這張臉是怎麼來的?」

湛月頓了頓,微眯起眼,出手更是招招不留情。

「你真以為,吸取少女之血來練那邪門的功夫,就可保有青春?」根本就沒把她看在眼里的藺言,提不起勁地自右腕抽出一根銀針,在她又想把手伸過來時,輕巧地將銀針筆直地插透她的腕間。

湛月忙不迭地收回手,可仍是慢了一步,鮮血沿著銀針不斷沁出滴下,令她整只手麻痹得無法再動,她忍痛地拔掉那根銀針,撕去面上天真可愛的表相,朝藺言獰笑。

「事實證明,它很有效,不是嗎?」只要能夠留住歲月,哪怕再怎麼邪門,她都願意去練!

可藺言就愛踩她的痛處,「湛月,你也三十有六了,為何你就是不認老?」

「住口!」

「世上無永遠的青春。」反正時候到了,每個人都一樣得塵歸塵土歸土,有差面皮上看來老個幾歲嗎?

「誰說無永遠的青春?」湛月最不平的這就是這一點,「你看起來就永遠都像是十六、七歲的少女!」

藺言聳聳肩,「天生麗質。」

「少說廢話,你究竟治不治我的傷?」不願再與她耗下去,加上舊傷未愈又被添了新傷,失去耐性的湛月,恐嚇性地抬起完好無缺的另一手。

「不治。」藺言在潑冷水之餘,揚起一指指向她尚完好無缺的手腕,「你若要再動手是可以,但你最好考慮清楚。」

照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不知何時,一條金線已緊緊纏住她腕間,她愕然地看向方才像是連動都沒動過的藺言。

「什麼……你是什麼時候下的手?」這怎麼可能?她倆之間的距離就這麼近,她不可能沒看見藺言是何時出手的。

「要嘛,就滾,若不,就留下一只手。」還等著看其他病人的藺言,刻意扯了下手中的金線,登時疼得她忍不住呻吟。

湛月回首看了簾外遠處的人影一會兒,登時心中有了計較。

「你要在你的病人面前開殺戒嗎?」若是抖出她的底細,看她往後還有哪個病號敢上門就診。

藺言的目光驟冷,「威脅我?」嘖,好歹同門多年,也不去打听打听,她這人最壞的一個毛病兼缺點,就是最討厭有人同她挑釁了。

「你若廢我一手,我會殺光你所有的病人。」不清楚她脾氣的湛月,為保自己一手,在下一刻,果然說出令藺言十分不悅的字句。

「湛月。」刻意扯緊了手中的金線後,藺言緩緩抬起頭,「你認為,天水一色或是左剛,他們出手有我狠嗎?」想當年她在殺手界如日中天時,那兩個男人根本還沒闖出個什麼名堂來呢。

朝她直射而來的目光,那眼底的殺意,令湛月直覺得她彷佛又見著了當年的藺言。不知怎地,聆听著藺言冷清的語調,一股寒栗像整群食人蟻似的,不理會她的抵抗,開始攻城掠地的爬上她的後頸。

「或是你認為……」難得露出許久不見的本性,藺言冷笑地再問,「我不會斷你全身經脈骨頭,也不會剮花你最在意的臉,再慢慢刨下你身上所有的肉,只會給你一掌或一刀?」

湛月咽了咽口水,在藺言殘忍露骨的威脅下,總算是回想起當年藺言是如何在極短的時間內,在殺手界站穩地位……望著藺言的恫喝目光,在她的腦海里,不自覺地晃過那一樁樁藺言獨自一人所犯下的血案……

「你想試哪一樣?」藺言偏著頭笑問,指尖稍一用力,緊纏住的金線立即將湛月的腕間割劃出不斷沁出血水的傷口。

「都不想。」雖是不甘心,但很怕藺言若再一用力,她就得斷腕,因此她也只能忍著疼答道。

「滾。」

藺言在把話說完後,隨即以指尖劃斷金線,任湛月掩著手腕,幾乎是以逃的速度離開診間。

「看夠了吧?」坐在原地未動的她,冷聲地對躲在後面已經夠久的男人說著。

天水一色一手揭開她身後的布簾,兩手環著胸靠在門邊。

「你這麼無情?再怎麼說,她都是你的同門。」若是可以,他還真想讓左剛听听方才藺言所說的那些話,或許如此一來,左剛就會對藺言徹底死心了。

「我愛治誰就治誰。」比起湛月,她更討厭的是這個早就知道她是什麼人的天水一色。

「那,咱們就不談你的規矩,聊些別的吧。」

「不送。」她馬上站起身,在欲拉開前頭的簾子趕他出去時,天水一色已閃身至她的面前。

「據我所知,大約是在幾年前,你做的可不是行醫這一途。」江湖上,姓藺的只有一人,而那一人,曾在數年前血洗江湖,且令人聞風喪膽。

她配合地問︰「那又如何?」

「你不想重操舊業嗎?」這世上哪有什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蠢事?他才不相信她一點都不想回到以往光榮的日子里。

「不想。」還以為他能說出些什麼讓她感興趣的話呢,沒想到又是這些,無聊。

「你不回味以往的風光?」天水一色漾著笑臉,壓低了音量在她耳邊輕問。

她退了一步拒絕他的接近,「沒興趣。」

「那我就挑明了說吧。」他將手指頭轉呀轉的,最後轉至她的眉前,「若我說,我要逮你歸案呢?」

藺言從容地問︰「你可有罪證?」逮她?真是天大的笑話。

「目前是沒有。」

不想再多听他廢言一字,藺言索性拉開布簾,好聲好氣地將一室等待著她的病人趕出門外,在門外掛上今日休診的牌子後,在眾人失望的目光下關起義醫館的大門。

「听人說,在令尊門下,還有個方才你狠心不治的高徒湛月。」還是不肯走人的天水一色,猶跟在她的後頭繼續說著,「她與你不同,她行事並不若你那般小心低調,因此她的罪證在我手中多得是。」

「所以?」已經完全沒心情看診的她隨口應著,忙碌地走過他的身邊,轉身拐進藥房里,打算待會再去熬一碗會苦得讓左剛苦到哭爹叫娘的藥給他補補身子。

「我要親自逮她歸案。」一路尾隨著她至藥房里,天水一色站在她身後撂下話。

「與我無關。」

「即使我會殺了她?」長久以來,對於藺言這名可說是殺手界傳奇的人物,只能听說而不能親見的天水一色,在今日見識了她的作風後,他愈問愈是感興趣。

忙著找藥的藺言沒有回首,還是老話一句。

「與我,無關。」

「那,咱們就後會有期了。」已經把話帶到後,天水一色即轉身走出藥房,打算從本館大門離開這兒,可就在他離開這一果時,他並沒有注意到,那一抹始終跟在他身後,保持一定距離的身影。

只安分了一會,在天水一色一到就馬上偷溜下床的左剛,在听完他們所說的話後,長長嘆了口氣,心思百般復雜地仰首將頭往牆上一靠,無語地瞧著上頭灰蒙蒙,即將在午後再次落下傾盆大雨的天際。

第六章

「藺言?」

「嗯。」

同樣身為有間客棧的住戶,一年做三百六十五種行業,也身兼包打听的封浩,在左剛將正準備出門做生意的他給拉至天字二號房,收了銀子、也听完左剛想問的對象後,他忍不住皺起眉開始回想。

「我想知道她的過往。」左剛不耐地將椅子拉至他的身旁,同他湊擠在一塊。

想了許久,總算是想出該怎麼好好介紹藺言這號鼎鼎大名的人物後,他先把左剛給推開了些,再拿起茶碗徐徐地喝上幾口天字一號房送的香茗。

「你可知天水一色是何等人物?」還是用比較法來說好了,這樣左剛那個豆渣腦應當會清楚些。

「好端端的,怎會提到他?」深感不耐煩的左剛,五指直在桌上不斷敲著,「你搞清楚,我問的是藺言才不是天水。」

封浩頗同情地瞥他一眼,「看來,你是什麼都不知情。」該說是天水一色隱瞞得很好呢,還是左剛天性就是不懂得懷疑人?

「有話就快點說!別忘了,我已經付過你銀子了。」左剛索性掐著他的脖子左搖右搖。

「好吧。」封浩格開他的手,兩手往袖里一放,儼然一派專家的模樣反問︰「你可知,通緝犯有排行,殺手,也有排行?」

「殺手?」

「你可別被那個姓天水的給唬了,他雖是六扇門的總捕頭,但私底下他也有兼差。」光靠衙門的賞金和所領的公餉,哪夠擁有一大座宅邸的天水一色花用啊?再加上憑天水一色的一身武藝,他怎可能甘心只當個總捕頭?

「兼什麼差?」左剛愈問愈覺得自己似被蒙在鼓里。

「殺手。」封浩很乾脆的證實他心中的假設,「殺手排行中,目前天水一色高居第一,而你想問的那個藺言,她正是第二。」若不是藺言早些年就放話收手不干,說不定,天水一色今日根本就不可能搶下那個第一

他怔了怔,「什麼?」

「大約是在十年前吧,藺言在殺手這一行可風光了,死在她手下之人,數量可說是只在天水一色之下。」封浩也不管他的臉色白不白,倒了碗茶後,繼續說出那些天水一色和藺言都不想讓人知道的事。「不過我听說,自藺言她爹過世之後,身為獨生女的她就解散師門,且不再以殺手為本行,金盆洗手,改而行醫為生。」

雖然早知道藺言祖傳的家業是什麼,但這些事自他人口中說出,左剛仍舊覺得它不像是真的,因為,每每想到藺言不管上門求診的人再怎麼多,或是惡疾再怎麼難治,她還是一樣不求回報地救人,他就一點也不想把從前的藺言和現在的她給兜在一塊……

過了許久後,左剛音調沙啞

雅典娜 於 2008-01-02 07:57:00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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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慌得緊的左剛,在悶不吭聲了一會後,猶豫地拉長了音調。

「在被人架走前,藺姑娘她……有沒有抵抗?」她該不會在別人面前動手了吧?

「還抵抗個什麼咧。」演戲演得爐火純青的東翁隨即賞他一記大白眼,「她不過是個普通的嬌弱姑娘家,哪可能敵得過二十來個大漢?你是在期待她什麼?」那個姓藺的哪可能那麼笨?自天牢逃出去的那三顆人頭,她都能拿得連天水一色都不知情了,她哪可能會讓其他人知道她的底細?

這個東翁……究竟是在裝傻還是真不知情?左剛瞧了瞧他若是刻意起,那就絕不會讓人看出半點破綻的臉龐,而後深深吐了口氣。

「那,她願去嗎?」

「你這呆子腦听不懂人話是不?」東翁抄起紙扇朝他又不太靈光的腦袋上一敲,「就是因為不願去才會被架走,明不明白?」

「我懂了。」他攤開一掌,以另一拳用力擊向掌心,「那個散朝侍郎大人住哪?」敢拐跑他相中的女人?哼,就算是蓋不成屋子,他也要結一結梁子。

「不要告訴我你想去那把她給帶回來。」就是不希望他跑去鬧事的東翁,搖了搖頭,以無可救藥的目光看著他。

他固執地問︰「住哪?」

「你只是個捕頭,你當真要去找個當官的麻煩?」一扇再敲向他的頂上後,東翁已不怎麼指望他能夠搞清楚所謂的官階與麻煩。

「地址!」早已是磨刀霍霍的左剛,狠狠地瞪向就是不肯說實話的東翁。

仰天長嘆一聲後,東翁無奈地朝一旁招招手。

「韃靼,告訴他。」

☆☆☆

任人一路架至散朝侍郎府里的藺言,在被幾個大漢強行請進府里待了一個時辰後,在下一批人馬擠進廳里來時,將她轉移陣地改而架至府內的東廂房,很是配合的她,在進了東廂房瞧了那個不過是得了點小風寒,就賴躺在床上不肯起床的小小貴公子一眼,轉身就賞給眾人簡單明白的三個字。

「我不治。」

「你再說一次!」被她潑了一盆冷水後,府里的總管家撩起了一袖,走至她面前低首朝她開吼。

藺言冷瞥他一眼,「你聾了?」吼聲中氣不足、面色泛黃肝火太旺,臉上長得那幾顆疣也不貼藥治治……嘖,這家伙遠比躺在床上的那個小鬼還需要看大夫。

「你……」為了她那目中無人的姿態,總管家才揚起手想要賞她一個巴掌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令眾人忍不住想掩耳的轟天巨響。

「藺言!」一腳踹破人家大門,一路以無人能擋的姿態硬是闖入府中的左剛,在一手拎著一名下人,一手揚著拳頭問出她被帶至哪兒後,下一步即是沖至東廂房,然後再起腳踹破另一扇房門。

還沒想到該怎麼自這兒脫身的藺言,呆愣著眼,滿心納悶地瞧著急吼吼朝她沖過來的左剛。

「你來這做什麼?」這家伙攪什麼局呀?

「你沒事吧?」深怕趕不及的左剛,像陣旋風掃至她的面前後,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將她看過一回後,兩手捧起她的臉龐,急出一身大汗地問。

「……沒事。」這下可好,日後有事的肯定不是他就是她。

左剛還是滿面慌張,「他們有沒有傷到你?」

她很想翻白眼,「沒有。」他又忘了究竟誰才是殺手嗎?

不顧一切沖進來救人的左剛,在听完她的話後,這才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而後,他也不管床上那個已爬起來張大嘴瞪著他瞧、身邊圍繞著的府里下人們也都為此瞪大了眼,他小心地牽起她的手,朝她點點頭。

「沒事就好,走,咱們回家。」

慢了一步才回神的府內總管,在左剛真的就這樣拉著她走人時,忙不迭地出聲大喊。

「慢著!」

「少在這礙路。」左剛不耐地掃他一眼,一掌即將想撲過來的他給推得老遠。

滿臉無辜的藺言,在左剛一一把擋在他們面前的下人用一只拳頭擺平時,不禁在心中想著,給這莽夫一鬧,那個當官的散朝侍郎大人豈不面上無光?她才不信那位大人會讓這事就這麼算了。

只是她不得不承認,她事先並沒有想到,身為區區一名捕頭的左剛,竟會為了她而大剌刺地闖入朝中大臣的府中將她帶走,完全不顧他自身的前途……

一路被他給拖出府來到外頭的大街上後,走路速度原本就較左剛快的她,在左剛愈走愈慢時,她這才注意到左剛仍是緊緊牽著她的手,她才想抽開手,他隨即將她握得更緊。很不想在人前動手的她,在陪著他走了一大段路,而素來聒噪的他也不知為何變成一個悶葫蘆時,她忍不住搖搖他的手。

「你剛剛闖入一個當官的府中。」

「我知道。」像是深怕她會跑掉般,左剛還是沒有松手,只是將力道放輕一點。

「你會惹毛那個散朝侍郎。」她輕聲提醒。

「我也注意到了。」早在東翁不願意他來這找麻煩時,他就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我會被牽連的。」最壞的下場,就是她的義醫館會開不成。

左剛說得很理直氣壯,「就算今日你不被我牽連,以你那愛潑人冷水的性子,加上你又搶光了他旗下醫館的生意,他早晚也會再找你麻煩的。」

藺言有些訥然地看著他的側臉……真難得,他的腦子開竅了?他居然會說出這種話?

「可以把手放開了嗎?」走到後來已經換成她拖著他走,藺言沒好氣地瞧著後頭那個腳程得再去練練的男人。

「不能。」他說著說著就停下腳步,害得向前走的她因拖不動他而被他給扯回去。

站在原地思索了老半天後,他慢吞吞地吐出二字。

「藺言。」

「嗯?」以為他會站在原地生根的她,不怎麼起勁地應著。

他深吸了口氣,兩手握著她的肩,「我是個粗人,天生就是沒心眼,也不會講些什麼大道理。」

「這是事實。」她完全沒意見。

「我只是想對你說,不要勉強你自己,你只要做你認為對的事就成了。」

藺言直瞧著眼前這個,可能是她這輩子唯一一個曾替她著想過,也是頭一個對她說出這種話的男人,她靜默了半晌,一手撫上他的額際探探他的熱度。

「你是不是沒照我的話喝藥?」他該不會是把早上那碗她命令他一定得喝下去的補藥給倒光了吧?

「我有喝。」

她偏首再問︰「你腦子壞了?」

「你听我說。」听了她的話,也很想學東翁來個仰天長嘆的左剛,拉下她的手,正經八百地盯著她的眼瞳,「我向來都不會去思考太過復雜的問題,我也總認為,人生並沒有那麼多的委屈與將就,因此,你大可不需去做委屈自己的事。就算你天生不愛說話、不愛有救無類也好,畢竟,那是你的自由。」

「左剛。」過了很久後,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她面無表情的輕喚。

「嗯?」

她一手指向旁邊人來人往熱鬧不已的大街。

「大家都在看。」她就知道,只要跟他在一塊,按往例,她定會被他給拖下水。

「他們就最好給我瞧個仔細。」在四下好奇的目光紛紛朝他們探來時,左剛用力哼了口氣,「來呀,要看是不是?那就統統別客氣,盡量看啊!」

藺言頹然地撫著額,「我的名聲會被你毀了……」

「我老早就同你說過我會負責到底。」他一點都不介意,反而還再樂意不過。

「今晚我會熄燈。」在四周的人群愈聚愈多,而他又死賴在原地不肯走時,她淡淡地道。

他拉大了嗓,「頂多我再抱著你嘛!」

「天亮時我會一掌打死你。」額上已經冒出青筋的她,實在是很想當著眾人的面賞他一掌消音。

「你都踹過我多少回了,不少那一腳也不差那一掌啦!」天生就皮厚肉粗,再加上被揍經驗豐富,左剛才沒把她的恫喝給放在心上。

「我說過,我最恨年紀比我小的男人。」她用力撥開他的手,扔下他轉身就走。

左剛邊跑邊在她身旁咧大了笑臉,「放心,你只會美不會老,而我同你相反,我只會老不會美,所以早晚我在面皮上會老過你的年紀,到時你就不能嫌棄我

了。」

「……」歪到不能再歪的歪理。

「你別老是走得那麼快行不行?」左剛在她企圖想甩掉他時,努力加把勁再次追回她的身邊。

已經成為眾人注目焦點的她,索性止住步伐,轉身朝他攤出一掌。

「兩百兩。」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什麼?」

「你積欠的兩次診金還沒給。」想欠債不還?門都沒有。

雖不貧窮,但也不是大富大貴的他,想了想,很委屈地彎下身子,小聲地同她討價還價。

「可以……記帳嗎?」看樣子,他得找時間回一扇門多接幾件大案,且在賺夠了銀兩前,他絕不能生病更不能中毒找她看診。

她也很好說話,「三分利。」

「你真的該開間客棧同東翁搶生意的……」他搖搖頭,趁她不備,再次牽起她的手,穿過大街,拐進一條行人較少的小巷里。

對吞月城不熟的藺言,在他拉著她直走過她唯一認得的一條街,也就是臥龍街時,忙對他提醒。

「你走過頭了。」

「今兒個天氣好,我打算帶你在城內逛逛。」左剛微笑地回過頭,「我瞧你這陣子的臉色都不是很好,你已經累壞了,所以你該休息個幾日。」

她埋怨地瞪向他,「我會這麼累是誰害的?」這個連中兩回毒的家伙也不回去反省反省。

「我。」他大方地承認,然後將不太願意走的她拉至身邊,「告訴我,你有沒有逛過街?」

被他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倒的藺言,眨了眨眼,仔細想想後,這才發覺,以往她在忙著當殺手,或是忙著四處去治病時,她從沒有像普通的姑娘家一般去逛過什麼街,更別提什麼常人該有的生活娛樂……

「……沒有。」

左剛微笑地點點頭,接著逕自宣布他們今日的行程,「那咱們今日就去吃些好的,再去挑幾件布料請人為你做點衣裳,然後再去買些胭脂水粉,還有——」

她忍不住出聲打斷他,「我不需打扮。」當個大夫哪需要花枝招展?她看的是病,又不是專程開門給人看。

左剛還是有辦法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你本來就夠美了,當然不需要打扮,這只是娛樂一下你自己而已。」她哪需要在別人的面前打扮得美美的?他會這麼做,純粹只是為了他的福利著想而已,至於其他的男人?哼,他才不給看。

難得沒有澆他一盆冷水,也沒出聲反對,藺言只是在他有耐心地等待她的首肯時,冷不防地問。

「你出錢?」

低首看著那張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的嬌顏,再回想起她是怎麼將東翁坑到無語問蒼天後,十分認命的左剛,也只能心痛地向她垂首。

「是……」

☆☆☆

炎夏的驕陽,將臥龍街的石板路曬得燙熱,應付完正午用飯的一波人潮,總算是清閑下來後,東翁才叫來丹心,想叫她替她看著店面,好讓他去午睡一會兒,就在這時,一骨碌自本館內沖出來的韃靼,擺著張鐵青的臉,以一副大事不妙的德行沖至櫃台前。

「東翁,藺姑娘的義醫館被砸了!」

東翁撇撇嘴,當下什麼午睡的心情都沒了,懶懶地踱回櫃台內,他打開扇子邊扇涼邊問。

「哪個呆子干的?」雖然他早就預料到引起其他醫館民怨的藺言定會有此下場,但沒想到卻來得這麼快。

「散朝侍郎大人!」身兼門房和眾房客保鏢的韃靼,忙不迭地報上那個派了大批人馬特地跑來砸館人的官名。

東翁一手撫著額,「果然是個呆子……」上回是因多了個左剛礙事,所以藺言才沒動手,這下可好,居然再去惹藺言?那家伙就那麼想看藺言的本性嗎?

「他說,藺姑娘要是不看他家的公子,那麼藺姑娘也休想再為他人看診!」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拆房砸物的韃靼,情急地對一臉萬事不急的東翁再報。

東翁不怎麼期待地問︰「十四巷的有什麼反應?」

「面無表情。」

「嗯……」他點點頭,「那就是火冒三丈了。」

「另外……」韃靼邊說邊一手指向外頭,「散朝侍郎大人,也已派人包圍了咱們這間客棧。」

東翁繞高了兩眉,「他圍這做啥?」這關他家客棧什麼事啊?

「他說他要拆棧。」

早就對這種情況見怪不怪的東翁,只是深深嘆了口氣。

「唉,就是有這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蠢蛋……」為什麼那些想找碴的家伙,每回都不先進來看一下客棧里頭那道高高掛著「奉旨開業」的聖旨?想拆棧?那豈不是等於想拆皇帝親自給的招牌?

算算時間,這幾日總是一早就去一扇門,午後就回棧的左剛,也快回棧了,萬一左剛回來見著了這回事,又知他們對藺言干了什麼好事後,那恐怕……愈想愈覺得頭痛的東翁,無力地朝丹心勾勾指。

「丹心,天字一號房的近來身子可好?」好吧,既然這回事左剛是鬧定也會鬧得更大,那他就拉尊房客來替左剛收拾善後。

「死不了。」被藺言看過兩回,也喝過六日苦到不行的藥湯後,已經拒絕再就診的侯爺大人,近來氣色可能是打從他入棧以來最好的。

「那就叫他出來見見客。」散朝侍郎,當官的是嗎?很好,他就讓這個當官的瞧瞧陛下最為寵愛的當紅臣子生得是啥德行,反正家里那尊在朝中紅翻天的房客成天閑著也是閑著,此時不派上他來找找樂子,更待何時?

丹心不以為然地搖首,「侯爺不見客的。」向來只有人膽戰心驚地去見步青雲,從來沒有步青雲親自出來見人的。

東翁邪邪一笑,「你就同他說,有人不信邪,嫌命太長,說千里侯是貪官污吏、無道王朝中的毒瘤,因此非替天行道拆他千里侯的招牌不可。」那個姓步的就同姓藺的一樣,全都是見不得有人挑釁的一派……呵呵,他最愛玩挑撥是非這一套了。

「是。」丹心想了想,也覺得這招肯定管用。

在丹心回去本館後,愈想愈覺得他奸詐的韃靼,兩眼忍不住瞟向他。

「東翁,有沒有人說過你很陰險?」簡直就跟那尊千里侯大人有得比。

東翁笑咪咪地一手撐著下頷,望著外頭的大批人馬準備看戲。

「客氣了,大家都這麼說。」開什麼玩笑,他們以為在家中住了一大堆怪房客的他,是怎麼有法子壓下那票房客專心當掌櫃的?這些年大風大浪見多了,這種芝麻小事,他哪可能沒法一手擺平?

自一扇門回來,才回到臥龍街,就被洶涌的人潮堵得回不了家,好不容易才擠過重重的人群回到客棧里,左剛納悶地指著外頭一堆穿著官服包圍了整座客棧的人們。

「東翁,那堆人是誰?」

「當官的。」他好整以暇地道︰「同時也是來找十四巷碴的,他們拆了藺言的義醫館。」

左剛大喝一聲,「什麼?」

「大概是因你和姓藺的把他給惹毛了吧,人家是當官的,注重的是臉面,因此他當然會來這討回他的面子啦。」東翁在他變了張臉開始發火時,再把矛頭指向他和藺言。

下一刻,生性沖動的左剛,即如東翁所願,二話不說地沖出店外,朝著外頭坐在轎子里的散朝侍郎揚聲喝問。

「大人,藺姑娘犯了您哪一條哪一樁?您憑什麼拆了她的義醫館?」藺言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這才辛辛苦苦地把她的義醫館給經營起來?而這兩日前找過她一回碴的家伙,這回居然做得更過火?

身為散朝侍郎的歐得進大人,在左剛冒出來替藺言出頭時,起身走出轎外,並命人替他打傘遮陽後,將早就準備好的說詞當著左剛的面說出。

「她不為我兒看診!」

左剛愈听心火愈盛,「就這樣?」

他用力將衣袖一拂,「若她不為我兒看診,那往後,她也休想再替任何人看診!」

左剛二話不說地抽出捕刀,一刀甩出去,刀身就筆直地插在他身旁的轎門上,嚇壞了歐得進,也讓四下身著官服的人們紛紛拔出刀指向他。

左剛狠狠地瞪向他,「我方才沒听清楚,大人若不介意,那就請您再說一回。」

「我……」

「做人有做人的規矩。」完全無視於四下的人馬,左剛邊說邊走至轎前抽回捕刀,再別過臉橫他一眼,「藺姑娘有她的規矩,迫她為人看病,就是你們這些當官的所能使出來的伎倆?」

「東翁……」站在里頭為左剛緊張不已的韃靼,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袖,希望他能快點去阻止左剛。

「慢。」東翁不疾不徐地以一扇敲著他的腦袋,「耐心點。」不急不急,只要再多等個幾句話,就可以進入足以讓步青雲耍花樣的主題了。

擺出當官架式的歐得進,一雙老眼微眯,不客氣地看著一身捕快裝扮都還未換下的左剛。

「你是什麼東西?」

左剛也不怕他知道,「一扇門總捕頭,左剛。」

「不過是個總捕頭,竟敢教訓起老夫?」在官階上佔了上風的歐得進,不可一世地揚高了下頷,「你可知老夫是誰?」

「不知道。」

「老夫乃散朝待郎!」

「喲——」尖酸刻薄的語調,在歐得進報上官名後,登時自客棧里傳來,「我還以為是哪個生了三頭六臂的,原來只是個登不上台面的小小芝麻官。」

「大膽!」歐得進隨即轉頭朝里頭大嚷。

被丹心請出來的步青雲,整個人半倚在櫃台邊,發也沒束冠、衣衫也不拉整好,只是掏出一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涼風。

「嘖,好些年沒听人敢同我說這句話了,你說是不?」步青雲心情很好地晾高了眼眉,微側過眼看向東翁。

「我就說他嫌命太長嘛。」東翁點點頭,順手為他奉上一碗涼茶。

步青雲指指外頭,「就這個不想活的膽敢來這找我的碴?」

「對,方才同你喊大膽的那個,就是帶頭的。」東翁邊向他說明也邊向外頭的人馬說一聲,「忘了向你們介紹,此乃千里侯大人是也。」

那個以專門克死人而出名的千里侯步青雲?

所有人在听到那如雷貫耳的名號後,速速轉首瞥看向笑得一臉不懷好意的步青雲一眼,而後集體大大往後退了數步,並在這大熱天里開始發抖。

「這種小角色,你就不能自個兒打發嗎?」難得出來見人,沒想到卻沒什麼搞頭也沒哈大陣仗,這讓步青雲不禁有些埋怨。

「因為他們說……」東翁不慌不忙地激勵他的斗志,「區區一名千里侯,他們還看不進眼里。」

「是嗎?」步青雲的聲調當下冷到骨子里。

「我們哪有這麼說啊!」外頭的眾人忙不迭地大聲喊冤。

「散朝侍郎……」將手中的紙扇一收,步青雲想了想,冷笑地走至大門前,「原來是歐得進歐大人啊!」

「侯……侯爺。」在朝中從沒倒楣抽中生死簽,也壓根就不想在有生之年見到步青雲的他,怯怯懦懦地低聲應著。

步青雲朝他勾勾指,「歐大人,你,認為你的命很硬嗎?」

「我……」不得不上前的歐得進,獨自站在店門外,不時抹著一頭的冷汗。

「侯爺,他們不但找你和東翁的碴,他們還順道也找了左捕頭和藺姑娘的麻煩。」逮著了機會,韃靼忙著替人火上添油,好出出一肚子怨氣。

「是誰說……」步青雲听了兩眼微眯,不悅地壓低了嗓,「本侯允許有人動我家鄰居來著的?」他家的左剛,是他專門在打發時間時耍著玩的,而那個害他連喝了好幾日苦藥的藺言,則是曾把他從鬼門關前給救過一回……他都還沒回敬藺言一下,這家伙,憑什麼同他搶人玩?

「我、我們現下就走!」恨不能插翅快快離開這里的歐得進,馬上轉身揚手要眾人快走。

「慢。」可惜的是,已被惹毛的步青雲並不願放人。

欲走不得,又得罪不起千里侯,全身隱隱顫抖的歐得進,滿面惶恐地瞧著不再冷笑,只是面無表情的他。

「你以為,這里是由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嗎?」他都大老遠走出他的天字一號房了,在沒找到樂子前,他怎可能就這麼算了?

「侯爺……」

「一號房的。」東翁走出櫃台,低聲在步青雲的耳畔說了幾句後,再一臉沒事樣地退回櫃台旁。

「筆墨。」步青雲朝後伸出一手,早就準備好的東翁立即奉上。

站在外頭,根本就瞧不清步青雲在那張紙上寫了些什麼,歐得進才伸長了脖子想偷看一眼,快速落筆寫完的步青雲已將紙張摺妥裝進信封里,再交給一旁專門跑腿的韃靼。

「韃靼,明日日落前,我要拿到聖旨。」

「是。」

聖旨?臉色幾乎是青了一半的歐得進,在韃靼步出店外走至一旁的馬房里牽出一匹快馬,翻身坐上馬背後,才想命人攔下他,不料步青雲卻陰沉地朝所有人低吼。

「現下,全都給我進來坐下!」

「侯……侯爺?」大批被迫擠進客棧里頭並各自找好位子坐下的人們,心慌意亂地看著那個披頭散發的步青雲。

步青雲一腳踩在客椅上,「千里侯的招牌也不看一下,就大剌刺的跑來我家想拆房子?」

「我……」很是後悔沒打听清楚步青雲也住在此處的歐得進,仰首看了以克死人出名的步青雲一眼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本侯希望,貴府已事先打理好大人您的後事了。」

☆☆☆

一番心血付諸東流……

自從義醫館被人砸了那日起,即將自己關在房內不見人的藺言,次日在她仍想著該如何重新來過時,自她家後院的客房處,卻傳來陣陣敲敲打打和吆喝的聲音,原以為又有人不死心上門來想再砸義醫館的她,連忙沖出主屋,但就在她跑至那個已經被毀的義醫館前時,她滿面意外地瞧著眼前一大堆正在為她發揮勞力,替她重建義醫館的人們。

愕然地瞧了好半天後,刺目的艷陽下,藺言在那一個個身穿捕衣的人群中,眼熟地認出左剛高大的背影,這讓她忍不住回想起,在她欲再次犯下殺孽親手殺了湛月時,是左剛及時阻止了她。在她被那個散朝侍郎派人架走時,十萬火急跑來救她的是左剛,而听丹心說,昨日在知道她的義醫館被拆了後,頭一個替她出頭的,仍是左剛,沒想到,現下替她動手流汗的,也還是左剛……

千頭萬緒因他而在心底兜轉個不停,她難堪地望著左剛的背影,很想躲,又很想走上前去問問左剛,為什麼他甘心為她做至如此?

為了她這種人,真的值得嗎?

她不明白,左剛明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也知道她不欲人知的背景,她更是沒從給過他什麼好臉色看,可他怎都不因此而退縮或是改變初衷?她從沒給過他什麼,最多,也只是救了他的小命兩回而已,而他,卻總是不停的給她……

心中百感交集的她,總覺得喉際因那道總是擋在她面前的背影而哽澀得疼痛,她很想出聲喊住他,要他別再為了她做什麼事了,可是一想到他那張總是無怨無悔的笑顏,她就怎麼也說不出口。

「藺言?」將梁柱扶正後,停下來稍事休息的左剛,回過頭來,就見她盯著他發呆。

她清了清嗓子,在他走至她面前時,努力保持著不變的音調。

「你在做什麼?」

他一把抹去額上的汗水,「幫你重新蓋一個義醫館呀。」既是被拆了,那就重建一個嘛,等著上門找她看診的人可多了,他可不能拖著這事讓人苦等。

「我沒要你幫忙。」看著他已被汗水沁濕一身的衣裳,她有些不忍。

左剛咧嘴朝她直笑,「我自願的。」

她將手往旁一指,「他們呢?」

「非自願的……」被迫來此做苦工的眾家捕頭,站在燙人的日頭底下,含淚地齊聲答道。

「你們說什麼?」左剛不滿地瞪著那票他手底下的捕頭。

「我們很樂意效勞……」深怕左剛又連著十來日不肯回一扇門,領著一堆捕頭來蓋房子的邢淨,只好率眾人改口。

「你別在這曬日。」左剛瞧她也被曬出些許汗水,忙推著嬌小的她到遠處能遮蔭的屋檐下,「乖乖的,在這待著,我們會盡快把你的義醫館給蓋好。」

「頭兒……」被烈日曬了快一日的眾人,也很想要有那種清涼待遇。

左剛橫他們一眼,「閉嘴,快點干活!」

在左剛又加入眾人,蹲在牆邊忙著砌磚時,手捧著一只龍紋端盤,上頭放了一卷金色卷軸的韃靼,在屋後找著了藺言後,上前將端盤捧給她。

「藺姑娘,這張聖旨是千里侯特意請來給你的。」在有了這玩意後,相信往後再也沒人敢砸她的義醫館了。

她有些搞不清楚,「給我的?」

「嗯。」韃靼在她遲遲沒有拿過聖旨時,乾脆擅自替她打開那卷聖旨,讓她瞧瞧上頭寫了些什麼。

她瞪著上頭斗大的四字,「奉旨開業?」那個步青雲究竟是對皇帝說了什麼?

「這玩意東翁也有一張。」韃靼習以為常地聳聳肩,「對了,侯爺說,日後若有人敢上門找碴,亮出這張聖旨還不管用的話,盡管亮出他的名號去嚇人就是。」

「我知道了……」

「那這沒我的事了,我還得去外頭拉客做生意。」辦完這件小事的他,還得快點回去客棧里頭幫忙,以免東翁又忙翻了天。

「韃靼。」她忽地叫住他,「替我轉告千里侯一聲。」

韃靼原以為接下來他將會听到,打進棧以來從沒謝過什麼人的她,會脫口說出對步青雲感謝那類的詞匯,豈料,他听到的卻是……

「就算是這樣,他的看診費,也一樣不會降價。」脾氣死硬的她,感激歸感激,但她定規矩照樣不變。

「……」

第八章

「解開你的卸武式。」

方自一扇門里忙完了一大堆待他處理的案件後,打道回府的左剛,在走至臥龍街附近的偏僻巷弄時,那個他曾經放她一馬,已有一陣子不見的湛月,像是早就在這等了許久般,在他一踏進巷里沒多久,便自暗處跳出來堵住他的去路。

左剛揉了揉眼,然後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瞪著早已是武功全失的湛月。

「你……居然還敢找上我?」她是不是逍遙日子過厭了,或是不想活了,所以想去蹲蹲苦牢,再被推出午門外一刀給砍了?

「我說的話你听見了沒有?」湛月當然也知道找上他得冒上很大的風險,可是只要他的卸武式一日不解,她就得繼續當個什麼武功都沒有的廢人。

「听是听見了,只是……」左剛為難地搔搔發,「我沒習過。」

她沒想到得到的竟是這樣的答案,「什麼?」

「這招,普天之下就只有那個盟主大人才會解。」他無奈地攤攤兩掌,「听說這可是他家的家傳絕學,所以解式之法,不傳外人。」他也不想只學一半啊,誰教盟主大人說什麼都不肯再教。

「你……」

「你若閑著,那就快去找盟主大人商量看看吧,不過我個人是認為,你能找得著他的機會很小就是了。」還想早點回棧去纏著藺言的他,懶得同她攪和,只是揮揮手恭送她。

「慢著!」

「你是要他慢著,還是我慢著?」跟蹤左剛多日的天水一色,無聲無息地站在她的身後問。

一回頭驚見天水一色就近在眼前,湛月在來得及拔腿就跑之前,天水一色不慌不忙地一手握住她的掌腕,在將她扯回來時,再次在她的胸坎上不留情地擊出一掌。

左剛在天水一色出手更狠之前,一手按住他的臂膀。

「喂,藺言說她自個兒會清理門戶。」

天水一色挑眉反問︰「你希望你的藺姑娘再殺人嗎?」說起來,他也算是好心了,替自己賺來一大票賞金之餘,也省了那個藺言的一筆殺孽。

「不希望。」左剛想了想,不情不願地扁著嘴。

「那這個功勞我就代你領了。」挨了一記佛手印,眼下已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湛月,也只能任由天水一色拎著她的衣領準備送回六扇門。

左剛不滿地瞪著專撿現成的同僚,「次次都這樣……」

也知道被他怨很久的天水一色,回首瞄了他一眼,再緩緩踱回他的面前。

「好吧,看在你又替我賺了個功勞的份上,我就免費告訴你一個消息。」不要說他都不照顧同僚,另外兩筆賞金,他就犧牲點,讓這個還欠人診金沒還的同僚去賺。

附耳听了一陣後,左剛不語地豎緊了眉心。

天水一色拉拉湛月的衣領,「這下我可以把人帶走了吧?」

「成交。」

☆☆☆

出動一扇門的捕頭們,不過兩日左剛就將藺言被砸的醫館給蓋好,藺言在藥房里清點了被搗毀損失泰半的藥材後,在這日天色一黑,早已掌握住剩下那兩名自天牢逃出要犯目前行蹤的她,即身著黑衣隱身在黑夜里,以上乘的輕功全力趕至那個她預估應可堵到人的地點。

位在城外偏遠的林子里,墨色正濃的四下,突兀地出現一只不該出現在此的燈籠,大老遠就瞧見燈籠紅融融光芒的她,先是緩下了步伐,在不出半點聲響地來到燈籠的附近後,她意外地瞧著蹲坐在林子里,依靠著手中燈籠所散放出的光芒,不斷在發抖的左剛。

在他還抖個不停時,藺言走至他身後,怎麼也想不通怕黑的他怎會這麼巧的出現在這里。

「你怎會在這?」

透過天水一色給的消息,早她一步來這等人的左剛,雖然身子抖得有如風中落葉,但他回首看向她的目光,卻一點都不意外。

「等你。」他這回犧牲可大了。

「怕黑就快回去,我有事要辦。」藺言看不過眼地走上前,一把將蹲在地上的他拉起。

「殺人嗎?」左剛彎低了身子,眼對眼地看著她。

「誰告訴你的?」不願在這時接觸他那種目光的她,連忙別過臉。

「別看我笨雖笨,好歹我也是個捕頭。」她找人的功夫一流,但吃另一行飯的他,有個天水一色在他背後幫襯著,自然也不差。

藺言兩手環著胸,「怎麼,你想搶生意?」

「不。」左剛搖搖頭,反而指向她,「搶生意的,應當是你。」

「我?」

「沒錯,早在你之前,我就已經放出風聲說我要把那兩顆人頭放在午門前交差了,因此,你少來同我搶。」天水一色那日是說,他們要是再不快點把剩下的那兩顆要犯的人頭帶去給總府衙門的話,限他們期限破案的總府衙門,定會擺臉色給他們看,所以他也只好苦命點,來這辦一辦正事順便阻止她殺人。

藺言冷淡地問︰「你不讓?」他又不像她急需著用錢。

「不讓。」他很難得在她面前擺起固執不順她的意。

不想與他在這耗下去,省得待會可能經過這里的那兩人會因此而跑了,不想出手傷他的藺言,只好向他吐實。

「我需要那兩筆賞金。」

「我知道。」他伸手拍拍她的頭頂,注意到林子外遠處的動靜時,他忙將她推至一旁,「喏,我等的人來了,麻煩一下,讓讓。」

「左剛……」

「既然你已不干殺手那行了,那麼,我還是老話一句。」他回過頭對她交代,「你就別再趟這些渾水,回家專心當你的大夫吧。」

「你以為,憑你一人,會是他們的對手?」若兩人聯手,他要怎麼辦?他是又想欠她診金嗎?

為了她話里的擔心,左剛著實在心頭樂上了一會,半晌,他正經八百地將臉一板,同她說得很不客氣。

「那當然!」他的武藝雖然是遠遠及不上她,但排在他下頭的人,可多著很呢,至少林子外頭的那兩個就是。

「慢——」她伸出一手,但沒來得及捉住飛快沖出林子的他。

老早就打听清楚,吞月城一扇門總捕頭,有著怕黑的要命弱點後,在吞月城里躲了一陣,卻因一扇門日日都派人出門搜捕他們,在苦躲著追兵而無法再犯下案子糊口的兩人,索性把心一橫,刻意趁夜想在左剛無法出門的這時分逃離吞月城,改去別的城鎮。

匆忙踩在林子外草地上的兩道步伐,卻在一抹熟悉的黑影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時,急急停住腳步。

「喲,趕路呀?」左剛提高燈籠照清了他們的面容,「才在吞月城里待了一陣而已,別那麼急著走嘛。」

「左剛?」也同時看清楚他的面容的兩人,怎麼也沒想到傳聞中怕黑的他居然會在這時出現。

「對。」他將燈籠往草地上一插,朝他們笑得很熱情,「不知你倆有沒有空?我想請你們到一扇門里坐坐。」

「沒空!」他倆齊聲答道,其中一人先是對他亮出一柄瓖有九個鐵環的大刀,另一人則是慢條斯理地抽出腰際的長劍。

「慢著。」左剛抬高兩掌,「我個人是希望能直接將你們帶回一扇門,因此能不動手的話是最好,你倆就配合點成不成?」他可不想又再出刀,然後一個不小心就又砍了別人指定的人頭。

劃過他耳邊的刀風,下一刻隨即削下左剛的一截發,迎面而來的利尖也直刺向他的心窩……

看樣子,眼前的這兩位仁兄是不願與他談談了,左剛嘆了口氣,一手握住其中一人的掌腕,硬是將他的劍插回劍鞘里,而後頭也不回地朝後重踹一腳,正中另一個打算將他給劈成兩半的人。

「好吧,那我就不羅唆了。」他朝被按住劍不能抽劍而出的人笑了笑,隨即大步退開他並一手按向腰間的捕刀。

伸手撥開林間的密葉,藺言無言地看著每回出刀砍人,都會準確砍到人的左剛,這一回下手算是輕了,只在他們的腹部砍過一刀後,就收工將捕刀給收回刀鞘里。

「邢淨。」走回插著燈籠的地方提起燈籠後,他朝另一處的林子彈彈指。

大半夜被左剛叫來,拖著一夥捕頭同來的邢淨, 穿過林子,以稀奇到不行的目光,注視著他家那個怕黑怕到已經有恐懼癥的頭兒。

左剛指指躺在地上呻吟的兩人,「把那兩個交至總府衙門換成現銀,然後再交至有間客棧,叫那個東翁將現銀全都送至十四巷。」

邢淨怎麼也想不通地搖搖頭,「是……」他家頭兒是不怕黑了,還是前陣子喝錯藺言給的藥了?

「我不需要施舍。」在邢淨領著人扛走要犯後,藺言走至他的面前站定。

他早準備好說詞了,「我沒施舍,我只是在付我所欠的醫藥費。」

「太多了。」

左剛輕點她的鼻尖,「剩下的就存著吧,我想日後我會用得著的。」倘若每日清早她都踹他或掌他巴掌,他就有理由又去賴著她叫她治了。

難道他以後還想再中毒或是受更重的傷?藺言愈听他的話眉心就皺得愈緊。

「藺言。」左剛在她面無表情拂袖就要走時,伸手輕輕拉住她的衣袖。

「還有事?」

「你知不知道,人生是可以重新來過的?」他慢慢將她拉回他的身邊,再一手輕撫著她美好的臉龐,「不管過去發生了何事,只要改走另一條路,其實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

感覺到他掌心如昔的溫暖,藺言在他揚高了燈籠想看清她的面容時,忍不住垂下眼眉。

若是人生可以重來過,也可以像個無憂的孩子憧憬著美麗的遠方……這種事,他以為她沒有想過嗎?這些年來,她不知已在心底祈求過多少回,渴盼上天能讓她的人生重新來過,可現實依舊是現實,沒有人可以回到過去挽回一切,當然也不可能將過往一筆勾銷。

「若我找不到路呢?」

他笑了笑,說得好簡單,「那就像我一樣,提著燈,努力的把它給找出來呀。」

「犯下的錯呢?那些罪,又該怎麼辦?」

「這錯這罪,是誰定的?」他在她又開始往心底的死胡同里鑽時,左剛一手抬起她的下頷,歪著頭問;「你說,殺百人與救一人,誰的功勞較高?」

功勞?殺人也有功勞可言?她不以為然地搖首,轉身要走時,左剛在她身後嘆了口長氣,探出一手,稍稍使勁將她按在他的懷里,再低首看著明明就一直很想得到他人的原諒,可是卻連自己都無法原諒的她。

若是無人開口對她說這句話,那就由他來對她說吧。

「當你救了一個人之後,哪怕過往再錯再壞,你就已經把罪都贖清了。」

眼窪中淚水早就已乾涸的藺言,背對著他靠在他的胸前,在被身後的身子溫暖了整個人後,感傷地將他那句听來似是雲淡風清的話,傾盡全力留在心底。因為,或許對別人來說,這話,並不怎麼重要,可對她來說,它就像一顆倒流進她心底的眼淚,濕透了她的傷懷,和她的難以自容,並且還給她一個她苦苦追找回的自己。

盼望了那麼多年,或許,她在等的,就是這一句話吧。

這一句,終於飄進她的耳底,貼至她的心房,命她把所有罪疚都放下,要她饒過自己,放自己一馬,不必再辛辛苦苦地去證明放下屠刀這個選擇沒有錯的一句話。

當你救了一人之後……你就已經把罪都贖清了。

哽咽得難以成言的她,在這刻,彷佛看見以往那個罪仇高築,步步走來艱辛,卻又不時刺痛她的心的台階,而在這句話赦免了她之後,她不再需要一步一滄桑地朝著似永無止境的長階往上爬,卻又苦苦得不到個解脫。

從來都沒有人知道,為了今日的這句話,她等了多久,多苦……

她哽著嗓,「你很蠢,還是個很笨的好人,你知道嗎?」

「每個人都這麼說。」他很久之前就有自知之明了。

「……謝謝你。」

「謝我什麼?」因為夜里的風兒穿過草原,他一時沒听清她那幾不可聞的耳語。

藺言壓下滿懷的錯雜心緒,撥開他環著她肩膀的大手,筆直走向前。

「當我沒說。」沒听到就算了。

「什麼什麼?」左剛連忙追在她身後,「再說一回嘛,我方才真的沒听清楚。」

「回家。」她深吸了口氣,回頭朝他勾勾指。

「那剛才——」

她不懷好意地瞄向他手中的燈籠。

「再多說一字,我就把燈籠熄掉。」她這輩子從沒謝過什麼人,因此,好話她才不說第二回。

被她一恫喝,這才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努力克服恐懼來到這的左剛,左瞧右瞧了四下,登時兩手緊緊握著燈籠,渾身抖個不停地緊跟在她的身後,就怕她會把他扔在這片黑暗里。

「給你。」在他手中燈籠里的燭焰都快被他抖熄時,看了就覺得有些受不了的藺言嘆了口氣,主動朝他伸出一手。

如獲特赦的左剛,飛快地握緊她的小手,完全都沒注意到他的力道會把她擰疼。

「別再抖了。」藺言以另一手拍向他的額頭要他鎮定,再牽緊這個一到夜里就膽小無用的男人,然後,帶著無法克制恐懼的他,一路抖回家。

☆☆☆

排開雲兒層層疊疊的阻礙,月兒高掛在湛藍的星海里,夜里徐來的清風,將葉梢吹拂得沙沙作響,當葉影搖曳之際,天頂的雲朵已遠然流離。

在這夜,極其難得的,打從藺言住進有間客棧後,夜夜都被迫熄燈的天字二號房,整房燈火通明,而在隔鄰,總是只點一盞油燈的地字十號房,今夜卻是燈火俱熄。

住在客棧里的所有住戶,全都認為不是藺言轉性格了,就是左剛終於打敗了她的堅持,討回了他夜里絕不可或缺的光明。

但左剛卻不這麼想。

置身在自己的天字二號房內,雖然廳房里點了十來盞臘燭、屋里屋外也掛了一大堆的燈籠,可他也不知怎地,就是渾身不自在,看著一室的燈火輝煌,他突然發現,他想念的並不是這些,而是那一小盞照亮某張面容的油燈。

坐不住、睡不著,也不知隔壁的藺言是怎了,左剛忍抑地待在自宅里一個時辰後,便再也待不下去地走出外頭,連翻過兩面牆,快步走進一屋幽暗的地字十號房里。

走進主屋輕輕推開門扉,在那間夜里藺言總待在那看書的書房里,敞開的窗扇,將月光灑滿一地,靜靜流曳在坐在窗邊仰月而看的藺言身上。

左剛默然走至她的身邊,靠在窗邊沒擋住外頭的光影,只是一逕地瞧著這張不再躲至暗處,總算走出陰影的月下容顏。

「月光有我美嗎?」過了很久後,雙眼始終沒有看著他的藺言,輕聲地問。

「沒有。」

「你不怕黑了嗎?」她今晚已把他的光明還給他了,他還敢過來?

「照怕不誤。」雖然他的恐懼感仍是揮之不去,但很難得能夠欣賞月光的他,心跳卻出奇的平靜。

「那你為何又跳過牆來?」

「夜里見不著你的臉,我睡不著……」都好一段日子了,自她住進來後,他夜夜都是在她身邊度過的,而每夜在合眼前,或夜半驚醒睜開眼時,看到的,也都是她的臉,今晚少了她,他反而不知該如何入睡。

藺言輕輕應了一聲,不想再多話,也不想趕他,她只是坐著不動,仰起美麗的頸子,繼續看向那輪不再讓她感到害怕的明月。

看著她雖靜然不動,可仍舊顯露出來的萬姿千態,那種難以言喻的美,使得篩落過窗欞的月色頓時相形失色。或許她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存在,即使是如此,令人不可抗拒的誘惑仍舊排山倒海向他襲來,而她,就只是靜靜坐在那兒,偶爾扇了扇眼睫,挑動了他的心底最深處的震蕩之際,又再別過眼,目光流離失所地看著四下。

她不像大紅絢爛的花朵,努力盛開彌漫一室的馨香,她只是另一道清冷投入室內的月光,淡淡的瑩亮,不去照亮她的四周,也不照亮外頭的天際,獨自的自私,也讓走進她世界里的人,獨自的擁有。

在這夜見著與以往不同的藺言之前,他曾經以為,吸引他靠近她的,是責任、是驚艷、是迷亂困惑、是痴纏著迷,他卻沒有想過,那其實只是在他下定決心之後,忘了迷途知返,一往深情的沉淪。

「就算是會被打死,我也甘心了……」左剛長嘆一聲,在她看向他時走至她的面前,彎下身子兩手捧起她的臉龐,低首親吻著那雙嫣唇。

溫柔的觸感,像撫過草原的春陽,暖融融的,再自她的嘴邊漾開,印在她的眉心、她的眼、她的頰上,她閉著眼感覺他吹拂在她面上的氣息,並沒因他的輕薄而有任何舉動。

「你不想殺了我嗎?」心跳得飛快,他勉強捺下、心中的沖動,啞聲地問。

「我懶。」

他听了,忍不住又低首偷來幾個香吻,在他伸手摟住她時,她突然問。

「你所謂的負責,是如何負責?」

「好好愛你。」他兩手攬著她的腰,跪坐在她的面前,想也不想地就應著。

她疑惑地低下頭看著他的眼,「愛我?」

「當然。」在他的音調里,沒有絲毫的猶豫。

「自何時起?」她試著努力回想,在認識他以來,他是否曾對她說過這種話,或是為她做出以愛為名的事。

左剛點點頭,「自我對你說出我會對你負責起。」有事他擋、有傷他挨,打他把話說出口後,他就已決定無論如何,他永遠都會站在她的面前替她承擔一切。

「什麼?」臉上終於有點表情的藺言,呆愣愣地問。

他反而覺得她的反應很奇怪,「一個男人對女人負起責任唯一的法子,不就是要好好愛她嗎?」

「誰告訴你的?」到底……是誰帶壞這家伙的?是誰灌輸他這種不良觀念的?

「祖訓如此。」左剛清清嗓子,一臉正經地向她宣布。

她忍不住垂下一邊的肩頭……他家的祖宗,究竟是怎麼教育後代的?該不會也像東翁的祖先般,用同樣那套虧到不行的教法吧?難道都不怕夜里有缺陷的左剛,在抱錯人後必須對不該負責的人負責嗎?

她一手撫著額,「我若是其丑無比或是天生就有殘疾呢?」

「那就要認。」老早就接受這觀念的他,兩手摟緊她的腰後,將頭擱在她的膝上。

「認?」她听了忙捧起他的臉,當下有種想要用力搖搖他腦袋瓜的沖動。

「對。」他不疾不徐地說明,還朝她伸出一指,「我家祖宗有交代,當我們對女人說出會負責後,日後,眼里就只能有一個女人。」

「那其他的女人呢?」她愈問愈覺得能夠接受這種祖訓的他,心髒實在是很堅強。

他鄭重地點頭,「都不是人。」

「……」她徹底呆掉。

「一日一我許下了承諾後,日後,就不許另娶、不可負心,更不能拋棄或變心。」趁她還沒回神時,左剛順便替她介紹起祖宗規定的其他條款。

藺言愕然揚高音量,「你這麼三從四德?」

「因為我家祖宗有交代——」他才想解釋,卻被愈听愈頭大的她揮手打斷。

「行了行了……」

「不行,我怕我要是沒說個仔細你會听不懂。」萬一她以為他是隨隨便便就對人負責的人怎麼辦?他得讓她知道他是很專情專一的。

藺言忍不住打心底深深替他慶幸,那日在山中他抱到的不是個滿臉麻花,或是年紀老邁的老太婆,但她才替他的好運道捏了把冷汗時,一記又貼回她唇上的熱吻,馬上讓她回過神來。

「我問你,若我不要你負責呢?」她一把推開他的臉,省得像要把她的臉都親透透的他,又把唇瓣給貼在她的臉上。

「我會一直纏到你肯讓我負責的。」他頓了頓,再把頭靠在她的膝上拚命磨蹭。

藺言揪著他的發,逼他抬起頭,冷聲地問。

「若我要休夫呢?」

「不怎麼辦,那我就只能守活寡啊。」他很哀怨地扁著嘴,對於這點也是莫可奈何。

「若我不願生子呢?」也不想想她年紀都多大了,他還……

「那我就只好絕後啦……」左剛隨口應著,一會想起她說了什麼後,他慌張地問︰「等等,你說什麼,你不肯生?」

這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被他的話題給拐帶到不知哪去了的她,一手拍在他的額際上。

「停。」被他帶壞了,離題太遠。

「那……」嘗過幾次甜頭,食髓知味的他,在又直起身子想要吻向她時,她突然一手拎著他的衣領,站起身,一路拖著他走向自家大門,再一腳將他給踢出門外。

無端端又被踢出來的左剛,滿面無辜地拍著她家大門。

「藺言?」他又是說錯哪句話或是哪個字了?

靠在門板上,深深吐了口氣後,藺言一手撫著胸口,生平頭一回覺得,里頭的心跳,竟會為了他的幾句話和那張待她誠心虔意的面容,而跳得那麼難以控制。

愈理愈亂的情絲,直在她心底交纏,始終都拆解不開,過了許久後,她抬首望向夜空,喃喃自問。

「他是你專程派來克我的嗎?」

☆☆☆

燕鳥即將歸巢,近傍晚時分,放著一屋子客人而不做生意,偷偷打開本館黑色大門一隅,蹲在門邊偷看了一會,卻始終都不明白的韃靼,滿心納悶地瞧著正在巷中對峙的那三人。

「里頭的那是做什麼?」他們三個干啥都擺出一臉殺人樣?

「應該是想撕破臉了吧。」也躲在另一角偷看的東翁,揚高了劍眉,心底很清楚天水一色會突然來此的原因是什麼。

「啊?」

候在客棧里等著藺言采藥回家的左剛,才尾隨著藺言踏進本館的巷中,一個近來他與藺言都不怎麼想見到的同僚,就跟著進入本館並叫住藺言,左剛回頭瞧了老友一眼,立即將藺言扯至他的身後。

「左剛,讓開。」天水一色不滿地看著他的舉動。

「你來這做啥?」左剛非但不讓,反而還將身後的藺言藏得更好。

「殺她。」既然苦無罪證可逮她,那,就讓他過過癮,與藺言交手一回,看看究竟誰才是天下第一的殺手。

「喔?」搞清楚他來此的目的後,左剛揚起兩道濃眉,「你可有任何罪證?」若是封浩沒說錯的話,那麼這個天水,根本就拿藺言沒轍才是。

天水一色徐徐地搖首,「我現下不是六扇門總捕頭的身分。」

「那是什麼身分?」

「對手。」他可不願他人老在他的身後說,他之所以能拿下殺手界的第一,全都是因藺言退出江湖之故。

左剛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要找對手你不會去找我家的盟主大人啊?」想死還不容易?給他家盟主大人一出手,保證天水會乖乖回家再苦練十年功。

「靳盟主是正派之人,他不屑與殺手之流交手。」做人很認分的天水一色,知道自己不是靳盟主的對手,於是說得很冠冕堂皇。

左剛想了想,再回頭看了面無表情的藺言一眼,而後也不羅唆。

「既然如此,那由我來代她。」說真格的,真要算起來,他已經好久沒好好跟這個老友打一架了。

天水一色就是不希望他來攪局,「你又想撈過界?」

「你不也是?」忍抑很久的左剛,指著他的鼻間開始數落起他,「不好好干你的捕頭,沒事兼什麼殺手的差?」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這與你無關。」他怔了怔,沒料到左剛竟會知道他私底下干的事。

「當然有關!」左剛嘿嘿直笑,磨刀霍霍地握著拳頭,「我要逮你歸案。」

他差點呆掉,「什麼?」有沒有搞錯?這算是什麼朋友?

「你都說了,你是殺手,既是如此,那你身後定背著許多命案。」左剛說得一臉義正詞嚴,「我要逮你回一扇門查一查。」

天水一色被氣得哇哇大叫,「姓左的,你的胳臂往她那兒彎?」

「那當然!」左剛理直氣壯地揚高了下頷,「我又不想娶你回家當老婆。」友情固然重要,但事關他命中的真命天女……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少在這礙事。」沒空同他們瞎攪和的藺言,一手推開擋在她面前的左剛,只想快點解決掉這個陰魂不散的天水一色。

「不,這是男人之間的事,礙事的是你。」左剛忙把她給拉回來,還把她給拖到遠處的角落去擺著。

她不悅地眯細了眼,「左剛……」

「等我收拾掉他後,你再來慢慢瞪我也不嫌遲。」左剛忙碌地朝她揮揮手,「好啦,你先在這邊等我。」

「這可不成。」今日就是沖著藺言而來的天水一色,在左剛轉身時,已來到藺言的身邊。

「喂。」左剛忙一手按住他的肩,「真要杠上了?」

天水一色用力哼了口氣,「你不也不顧同僚情誼?」他都倒向藺言那邊去了,那還同他客氣個什麼?

「那好。」左剛甩甩拳頭,下一刻即毫無預警地在他頰上揍上一記重拳,「臭天水,我老早就想扁你一頓了!」

「姓左的,你搞哈?我又沒欠過你什麼!」被偷襲的天水一色掩著臉,痛得齜牙咧嘴的。

「誰說沒有?」左剛將十指扳得喀喀作響,滿面陰沉地步步逼向他,「你利用我領過多少回賞金了?把那些屬於我的賞金給我吐出來!」想找藺言算帳?門都沒有,因為老早就想清清舊帳的人是他才對!

「喂,大家都是同僚,你同我講什麼錢傷感情?」他先是心虛了一下,然後不以為然地插著腰,「你不會為了她連道義都不講了吧?」

趁他還在廢話時,已經動作快速閃身至他面前的左剛,揚起拳頭,再賞他另外一邊臉頰一拳。

「這一拳是利息。」

「那這一拳呢?」沒料到他竟打真的,在腹部又挨了一記拳頭後,天水一色忙跳離他以免又挨打。

「被你利用的跑路費!」左剛邊解釋邊再起腳,一腳將他給踹得遠遠的。

在天水一色也被惹毛,而與左剛轟轟烈烈地在巷子里,你一拳我一腳地開打時,蹲在本館大門外看戲的韃靼瞥了瞥當家的一眼。

「東翁?」不去阻止他們好嗎?

東翁撇撇嘴,「甭管他們,隨他們去打。」統統都氣血太盛,又閑著沒事干,那就讓他們打個過癮。

「噢……」

站在原地看了老半天,愈等愈不耐煩的藺言,在他們都不肯拿出真功夫,只是彼此在討皮肉痛時,她是很想索性就走人,將他們留在這里慢慢打,可她才走了一步,卻赫見天水一色運上了內勁揚起一掌對準左剛的胸坎,也注意到這一點的左剛,卻根本就無意要閃,刻意挨了他一記佛手印,她忍不住想走向左剛。

挨了一掌,依舊不動如山,面色也沒什麼變的左剛,只是以眼示意藺言不要動,再抬眼看向下毒手的老友。

「你……」原本以為他會躲過的天水一色,也被他愣愣挨打的舉動給嚇到了。

「哪,一掌了。」他拍拍胸坎,話中有話地說著,「這下誰也不欠誰了。」

「……」就知道他不可能白白挨那一掌。

左剛不忘把話說在前頭,「若你再打藺言的主意,我保證,下回我絕不會像方才那麼客氣。」

「你這叛徒!」交友不慎,有女人就忘朋友,早知道就不要跟他結拜做兄弟!

「對啦,你知道就好。」被罵得不痛不癢的他,只是掏掏耳,再大方地承認。

滿面不情願的天水一色,瞥了瞥始終沒出過手的藺言,雖是不甘心,但為了這個脾氣固執的同僚著想,也不得不就此罷手。

「看在他的面子上,你的事,往後就算了。」

「不送。」她還是冷冷淡淡的。

當天水一色踩著怒氣沖沖的步伐走出本館時,左剛一手撫著胸口,使勁地揉來揉去,一旁的藺言見了,默然地走上前一把拉開他的衣襟,在他光滑的胸膛上卻沒見到什麼黑色的五指印時,她佩服地朝左剛搖搖頭。

「你還真是耐打。」居然連佛手印都傷不了他,看來,她是把他看扁得太過分了。

「習慣了,那家伙的佛手印壓根對我起不了作用。」又不是頭一回被天水打,加上盟主大人曾要他練過硬氣功,所以他才不怕天水一色的絕招。

抬起他的手腕診了診他的脈象,確定他不是在唬她後,藺言放開他的手,改而對著這個忙著一個勁地跟同僚打架,卻完全沒注意到時辰的人問。

「你還不快點回房?」難道他已經克服他的恐懼癥了?

「咦?」

她一手指向已黑的天頂,「日落了。」

「哇啊——」

耳熟的慘叫聲再次響遍有間客棧,嚇壞了外頭正在用膳的客人們之餘,同時也惹出了住在里頭的住戶們一肚子火氣。

「吵死了!」住在最遠那一端的住戶,又是搶頭一個發難。

「姓藺的,你究竟擺平那個捕頭了沒有?」隔了三條巷子,一道她不太熟的男音,語帶埋怨地大聲喝問。

「十四巷的,把他拖回去!」天字一號房的侯爺大人這回直接找禍首。

「……」為什麼箭靶會從左剛變成她?

低首看著又整個人巴著她不放的左剛,根據經驗,知道再怎麼想甩掉他都只是徒勞,藺言嘆了口氣,轉身無言地攜帶著身上的大型廢物走回她的房里。

拖著身後摟緊她不放的男人回到了地字十號房後,藺言點亮了一盞油燈放在床畔的小桌上,坐上床躺下去,想把身後的男人給壓在床上好好睡著,可他睡是睡下了,她卻怎麼也扳不開他緊緊扣著她腰際的十指。

不得不跟著他一塊躺在同一張床上後,藺言側過身子讓他倆都能睡穩,但緊閉著眼的左剛吹拂在她頸後的氣息,著實令她覺得有些癢,她只好在他的懷中轉過身,將他的手抬高一點,拿他的手臂充當她的枕頭後,整個人睡在他溫暖的懷抱里。

躺在他懷里不過許久,也被感染了睡意的藺言,渴睡地垂下眼簾,與那個閉上眼後就直接睡至不知哪一殿的男人,雙雙一塊入睡,而這夜,她沒在夜半再被噩夢中的血腥或是那一雙懷恨的目光驚醒。

生平頭一回,她,一路安穩熟睡至天明。

第九章

「我我我……」

「你?」藺言納悶地看著整個人慌亂得手足無措的左剛。

「你你你……」

「我?」他到底是想說什麼?

「那個就是……就是那個……我和你,可能那個……」雖是不結巴了,但左剛說的話還是顛顛倒倒,沒個字正常。

她一拳重重捶向他的頭頂,「夠了。」

早晨的曦陽曬進了地字十號房里,一覺醒來,張眼赫然發現藺言居然與他睡在一塊,且他還牢牢抱著她不放,完全憶不起昨夜發生何事的左剛,此時此刻正坐在床上,滿頭大汗地瞧著在他懷中晚他一步才醒來的藺言。

方醒來就听他猛結巴,熟悉的火氣再度被他給惹出來,藺言沒好氣地翻開薄被下床。

「藺言!」左剛在她下了床整理好身上的衣裳時,忙不迭地大聲叫住她。

她懶懶回他一眼,「等你想清楚再說。」

「昨晚我……我、我有沒有對你……」難得整張臉紅成一片的他,有點高興又很害怕地轉著手指頭,十分希望昨晚他倆真有做出什麼事,可是又很怕一旦他說錯什麼字,武功不知高他多少的她,很可能會一掌打死他。

「怎樣?」藺言朝天翻了個白眼,坐回床畔,兩手環著胸,不怎麼有耐心地瞪著他。

身材高大魁梧的左剛,頓時整個人縮成一團,泛紅的面皮也快紅得發紫,可他就是遲遲吐不出想問的話。

唉,看樣子,她是不能指望他能完整地說完一句話,或是乾乾脆脆地問她昨夜發生什麼事了……備感無力的藺言,默默在心中暗忖。

不過,看他慌成這樣,說真的,也挺有趣的。

她側首回想了一下,在她昨夜靠進他的懷里睡著後,她一夜無夢,一覺安穩睡到天亮,這麼多年來,她從不曾睡得這麼好……看著他情急想解釋的模樣,她實在是有點想告訴他,她比誰都了解昨晚發生了何事。

那就是,他睡他的,她睡她的,兩人各自安睡一夜,什麼事,也沒發生。

壓根就不想對他解釋昨夜情形的藺言,一手撐著下頷,在眼前這個男人壓下滿心的慌亂,總算是鎮定下來,並像深深下定了決心後,好整以暇地等著听他下一刻可能會說出口的老話。

「總之,不管我對你做了什麼,我負起責任來的!」心思早就被她摸透的左剛,果然脫口說出的,正是她期待中的陳腔老調。

她很痛快地頷首,「好。」

沒想到她居然會破天荒的答應,早有心理準備要踫釘子的左剛,反而一下子轉不過來。

「什麼?」她……她終於肯了?

藺言以命令的口吻道︰「你,要負責任。」

「我……當真可以?」覺得渾身輕飄飄的他,還以為他听錯了,連忙捏了捏臉頰證實這不是他又常發的春夢一場。

「可以,但要三從四德。」她坐在床上盤起兩腿,將他也挪過來坐正後,一字一句地開始規定他。

雅典娜 於 2008-01-02 07:58:00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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