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一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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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2008-01-02 08:01:00
天字一號房》


第一章

無道三十一年

天際微微泛紅,初曦染紅了遠方層層山巒的巒頂。

甫叩跪恭送皇帝下朝的文武百官,在御駕已離開殿上後,站起身的每個人,不但無人離開御殿,相反地,他們只是保持著一種僵硬又緊張的姿勢站在原地不動,且不約而同地,在他們的面上寫滿了忐忑不安,有些人,甚至緊張得額上布滿了冷汗。

徘徊在殿中的沉默,沉重濃厚得化不開,但就在皇帝身旁的總管太監,與手捧著一只金漆木筒,筒里放著一支支以檀木削制而成的木簽的掖庭,一前一後出現在殿門時,整齊劃一的抽氣聲,霎時打破了一殿的沉默。

站在殿階上俯視著朝中文武百官的總管太監,在他們個個張大了恐懼的雙眼,或是雙手合十不斷默聲祈禱之時,招手喚來掖庭,當下殿上每個人都深深屏住了氣息,全神貫注地瞧著總管太監一手拉起了衣袖,輕輕將一手探進筒里,開始緩慢攪拌著決定眾人生死命運的木簽。

木簽在筒里踫撞的聲音,此刻在所有人耳里听來,格外清晰,也格外像是來自地獄里的索命陰魂,正拉長了前來勾取人性命的鐵鏈,在地上緩慢拖行的聲音。

在筒中攪拌了許久後,總管太監的手停止了動作,上了年紀的他微眯著兩眼,挑選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徊徘了好一會,最終,他兩指輕拈,選定好了一支木簽。

咕嚕好幾聲,殿上好幾個忍受不了這種折磨的大臣,緊張得忍不住直吞咽著口水,有些面色看似蒼白的大臣,樣子則像是隨時會昏厥過去。

撈出中獎者後,總管太監清清嗓子,宣布這一回即將慷慨就義的倒楣鬼大名……

「右中丞上官大人!」

中獎者名單一出籠,殿上所有的大臣紛紛深吐出口大氣,再忙不迭地抹去滿額的冷汗,然後向左右同僚恭賀道喜並沒有抽中他們。

然而,在這片浩劫過後的相互祝賀聲中,倒大楣被抽中的上官卿,則是面色發白,不久,無法接受這打擊的他,兩眼一翻,咚的一聲,僵硬的身子直直朝後倒下。

眼見此景的眾臣,哪管平日與上官卿私交甚篤,或是在朝同居于一個黨派,此時此刻,在這殿上,非但沒有友情,也沒有所謂的同情,當然,更沒有什麼兄弟情。

因此,即使口吐白沫的上官卿呈大字狀地躺在地上,在場的官員們,不但沒有一個人前去將他扶起,相反的,他們只是……紛紛拍著胸口暗自慶幸。

好險、好險,幸虧不是抽中他……

※※

「我祖上,世代為相,且大奢大惡,非奸即貪。」

邊嗑著瓜子,邊與房客閑聊的東風十里,一點也不意外會從自家房客口中听見這種話。

「這麼說來,你是集所有大奸大惡的成果@俊顧 沉似成 哉餉  歡 透愕貿  Ψ曬誹 姆靠鴕謊郟 晨讜偌由弦瘓浣崧邸

「本侯未曾為相。」由皇帝親封為「千里侯」的步青雲,披著一頭懶得搭理的長發,整個人靠坐在長椅上,一只長腳還大剌剌地靠掛在貴妃椅的扶手上。

人稱「東翁」的東風十里,只是賞了他一記大大的白眼。

「你可知外頭的人,統統都在私底下叫你第三丞相,或是地下丞相?」

雖說他是在野不在朝,但整座無道皇朝,誰人不知皇帝最鐘愛也最倚重的,就是這尊不能入朝為官的大禍害?就只為了听取他的剖析時勢,和他那與眾不同的政見見解,皇帝便不惜三不五時派人來這送死……嘖,再這樣下去,遲早全朝的文武百官都會死于非命。

步青雲邪邪一笑,以拇指搓著下頷,「我若為相……」

洪亮如鐘的男音,不客氣地自窗口邊傳來。

「你若為相,那咱們早就直接改朝換代了!」給這個什麼都克的克星當差還得了,倘若他一旦入朝,搞不好在克死了所有百官之前,他就先克死了當今皇帝!

步青雲懶洋洋地抬首瞄了瞄那個身形有如只山中大熊的隔壁房房客一眼,不承認也不否認地微揚起唇角。

「東翁,我听說他又克死了個來送奏折的?」已有多日沒回棧的左剛,一手摘下捕頭的官帽,懶洋洋地趴在窗邊問。

東翁不答反問︰「試問,你打哪時曾看過有人能活著來見他第二回的?」要不是這家伙的克性太過堅強,來一個就克死一個,滿朝文武也不會動不動就玩起抽生死簽那玩意了。

「那……上回被抽中的是怎麼死的?」雖然說,這些年下來,這已經儼然是一種不正常的常態了,但此事攸關人命,左剛听了,兩眉還是攢得緊緊的。

「喝水,噎死的。」身為禍首的步青雲,低首啜了口香茗後,不疾不徐地答道。

「喝個水也能噎死人?」

東翁點點頭,「沒錯。」都因這個禍水房客的緣故,身為客棧主人的他,不知已經代步青雲包過多少回奠儀了。

「邪門……」左剛忍不住瞪大兩眼,直朝著步青雲上上下下瞧來瞧去,「這也未免太邪門了!」

身為房東的東翁只是低聲在嘴邊咕噥,「住在這兒的有哪個不邪門?」

「你怎老克這客棧以外的人?還有,你怎麼都不會克到你自個兒?」怎麼想也想不通的左剛,趴在窗口邊,百思不解地瞧著這名一身高雅貴氣,有若皇親國戚投胎的房客。

「誰說我克不著我自個兒的?」步青雲兩眼一瞥,瞥看向擱在一旁小桌上,還冒著熱煙的一大碗湯藥。

房里房外的其他兩人,先是默然地瞧了那碗他老是不肯乖乖喝下的湯藥一眼,再緩緩地側首看著這個年年都病重得好像撐不過去,偏偏年年就算是病得只剩半條命,也照樣賴活得好好的房客。

東翁感嘆地嘆了口長氣,「你若能早些兩腿一伸,我就可少養一個白吃白喝白住的了……」這家伙究竟還想賴著他幾年呀?

他冷冷一笑,「不巧,本侯命硬得很。」

左剛也有模有樣地跟進嘆息,「你若能早日歸陰,這麼一來,或許皇帝就可以節省許多大臣,而我也就可以少辦些無頭懸案了……」也許,他手中的差事,就可減少一大半也說不定。

瞳色漆黑如墨的步青雲,朝左剛微微眯細了兩眼,半晌,他一手撐著下頷,狀似不經意的問。

「你今日能這麼閑嗎?」

「為何不能?」連連辦了三件命案才回府,眼下一扇門里也沒啥大事或案子,他當然要先回棧歇個兩日再說。

「听人說,三日前京里出了件大事。」步青雲隨意拿起一把紙扇,緩緩攤開扇身有一下沒一下地?著,「幾十戶鄰近陰陽橋附近的大戶人家都遭了賊,其中受害的五戶,還都是在朝中當官的。」

「什麼?」從頭到腳都充滿正義感的左剛,听了後,登時皺緊了眉心。

「總府衙門的知事,已命京內六扇門所有捕快全面出動查案,六扇門總捕頭昨兒個特意飛鴿傳書于我,因人手不足,再加頂頭上司又限期破案,因此他們希望京外一扇門的總捕頭也參與此案。」他將扇面一合,將扇子直指向他的鼻尖,「我想,現下他們應當全都在六扇門里等著與你商議此案才是。」

「有這種事你怎不早說?」當下左剛什麼閑磕牙的心情都沒了,一手撈起官帽後,便頭也不回地往外沖。

手中仍拿著瓜子的東翁,在另一個生性沖動有若大熊的房客,一骨碌地往外沖時,慢條斯理地將兩眼調至身旁的房客身上,並懷疑地拉長了音調。

「真有……這回事?」若他沒記錯的話,這家伙最大的毛病,就是總愛把實話與謊話混在一塊說,且他的謊言,還總是編派得頭頭是道、合情合理……

步青雲只是露出一抹看似陰險的笑。

「你這說謊成性的騙子……」東翁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隨即起身打算去追回那個就快鬧出糗事的另一名房客。

就在東翁兩腳跨出門外時,這才想起一事的東翁又回過身來,指著他警告。

「對了,十四巷的要我告訴你,你若再不乖乖服藥,當心你過不了這個春日!」每次都把那碗藥擺著當好看,光看他的身子就能好不成?也不拿面鏡子照照他自己,瞧瞧他,臉色蒼白得跟什麼似的,再不喝藥,或許他隨時都會被閻王給拖了去也說不定!

「我若死了,你豈不擺脫一名房客了?」處之泰然的步青雲,不以為然地問。

「那當然!」東翁用力哼了口氣,隨後趕緊邁開步子追人去。

面上仍停留著笑意的步青雲,在他轉身走後,只是打開了手中的扇子並湊至自己的面前,面色蒼白的他再也忍不住地咳了咳,咳了好一陣後,他稍稍挪開扇面,兩眼靜看著繪滿紅梅的扇面,多出了許多朵……不該有的血花。

※※

右中丞府,已許久不曾如今日這般熱鬧過了……

呃,嚴格來說,這應當也不能算是熱鬧,而該算是……上下一心?

打從上官卿下朝返家,並告知家中老小這回抽中生死簽的人正是他後,全家老老少少,上至老母、下至三妻四妾和十四名子女,即在家中的大廳里哭成一堆淚人兒。

「老天不開眼哪!」已經哭昏過一回的上官老夫人,在昏醒過來後,拉長了嗓,又再次開始老淚縱橫地埋怨起上天。

「哪個人不抽,偏偏抽到咱們家老爺……」抱在一塊泣不成聲的三名夫人,在看了坐在廳里面容慘淡的上官卿一眼後,她們又是一陣的哭天搶地。

坐在椅里的上官卿,手中執著那支寫著他的官職與姓名的木簽,在一家老小都已哭了一早後,他的心情已由初時的驚駭悲痛,變得稍稍和緩了些,而在陣陣哭聲中,他也開始拚命說服自己,必須去面對成為下一名烈士的事實。

「娘親大人,諸位夫人。」一室的哭聲中,他語帶哽咽地開口。

忙著相互抹淚的眾人,紛紛轉首含淚看著他。

「你們……」他閉上眼,用力別過頭去,「可以開始著手打理我的後事了……」

「老爺……」

「爹……」

話才說完,一屋子的女人與男人紛紛撲至他的面前大肆地撒淚。

內心十分悲痛的上官卿,在以袖抹著淚時,再次看了一眼那支令他仕途到此為止的木簽,看著看著,他更是不禁悲中來,且格外覺得好不甘。

說來說去,今日全朝大臣得提心吊膽過日子,全都只是為了一人,而這人不是別人,就是那個全朝公認,不能在朝只能在野的千里侯,步青雲。

話說這個步青雲,雙親出身貴冑,祖上代代皆在朝為相。在他年幼時,雙親因船難出了意外,孤身一人,無兄弟姊妹的他,自小即繼承了一大筆財產與領地。按理,衣食無虞的他,是可靠著這些安安穩穩地過完一生的,偏偏他卻不安于室有志向學,于是,所有人的災難,便由此展開。

首先,教他讀書識字的夫子,也不知是怎麼地,一個個相繼遭他克死,僅僅一年之內,他便連換了十二個夫子,且每個夫子最長都撐不過一個月。最終,在無人敢教他之余,他竟靠自學,自鄉試一路考至了狀元,而每一個主審他的主考官,下場也如同那些夫子般,相繼死于意外。

為此,在皇帝要親自殿試之前,為了皇帝的安危,他在殿試這一關前遭人刷了下來,因替他批過八字的欽天總管,認為他命中深受噩神眷寵,入朝只會克死主上。只是讀過他數篇文章,覺得此人深得龍心的皇帝,雖是怕死,卻並不想因此而放過他。

于是在他二十一歲那年,皇帝親封他為千里侯,命他在野不在朝,並定時派人去听取他的諫言。可即使是如此,步青雲仍一如他的名字般,就算是在野,官運也照樣平步青雲。

一來,是因他敢言他人不敢言,剖析朝事和諫言又極為厲害,雖說朝中大臣,為了自個兒的身家性命都大表反對皇帝任他為官,可偏偏皇帝就是信任于他,每遇不能決斷的國家大事之時,就非得听他的剖析與見解不可。

二來,則是因無人敢與他為敵,到目前為止,曾與他為敵之人,下場通常就是……死于非命。

就算不與他為敵好了,眼下朝中每年因他最少要損失十來個官員,只要皇帝再繼續這般視他為心腹,照這樣下去,就算朝中的官員們再多,也總有天會被他給全克光……

一手抹去頰上熱淚的上官卿,往左一瞧,那一整迭皇帝未批示的折子,正等著他帶去給步青雲,可,上回才被追謚為護國侯的尚書大人,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猶在眼前,沒想到這一回……就輪到他上官卿頭上了。

望著一室的家人,都在他的跟前哭成一團,滿心不舍的上官卿才打算開口安慰他們一會兒,突然間,他的目光越過所有人,定定落在府中唯一一個置身事外,正坐在大廳角落看書,且一旦定下心來,就絲毫不受外界打擾的人兒身上。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所有前一刻仍在哭泣的人們,也全都止住了哭聲,與他一般目不轉楮地瞧著那個府中年紀最幼,且尚未出閣的麼女——上官如意。

來得措手不及的沉默,令在場每個人霎時都冷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後,所有人互看了彼此半晌,再有默契地一同把充滿希望的目光,全都集中至她的身上。

※※

次日一早,在全府上下熱烈期盼的目光下,帶著貼身婢女八月踏出府門的上官如意,在她坐上雇來的轎子時,面上始終帶著百思不解的神情。

伸手輕掀開轎窗窗簾一隅,她自轎窗再次看向那一大票站在家門前恭送她的親人,其中,在上官卿的面上,她不但瞧到了宛若特赦的感激神態,在他眼中,她仿佛還看見了……閃爍的淚光?

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轎里,滿心都在思考著上官卿臉上為何會出現那等神態的她,十根修長卻不怎麼優美的十指,端正地按放在一只由繡著赤龍的黃巾包裹的小木箱上。

記得在她出府前,她爹是這麼告訴她的。在這里頭,有著當今陛下等著由千里侯看過,且需要千里侯親批政見的奏折,她得將她膝上的這箱玩意,安安妥妥地送至千里侯大人手中,並在他批示過後,再原封不動地取回。

「小姐。」走在轎外的八月,一手輕輕揭開窗簾一小角,「你想,為何這事老爺不自個兒去辦,反而派你去?」

「我還在想。」她也不懂這等朝廷大事怎會落到她身上。

太過熟知她性子的八月,听了,先是嘆口氣,再以相當無奈的語氣問。

「這回你要想多久?」

「嗯……」一徑陷入沉思的如意,只是兩眼眨也不眨地直盯著膝上的黃色小木箱。

「……?慢慢想吧。」知道她現下八成又什麼都听不見的八月,索性直接放棄。

四人抬著的小轎,頂著春日暖融的朝陽,一路由京內抬出了京外,直朝著京城外城吞月城最是熱鬧的臥龍大街上前進,在走過熱鬧的城心,快抵達城郊時,四名轎夫合力將小轎停在吵雜的臥龍大街最盡處。

「到了?」八月不明所以地瞧著四下。

神色緊張的轎夫們,只是沉默地朝她點點頭。

「小姐,咱們到了,該下轎了。」一頭霧水的八月,在轎夫們那看似急于催人的眼神下,連忙將那個還在轎里沉思的如意給請出轎外。

就在她們兩人一下轎,四名雇來的轎夫,在八月給了轎錢後,就逃命似地抬起小轎趕緊離開此地。

「小姐,該回魂了,咱們到了。」八月以指戳戳如意的臂膀,再以兩掌捧起她的臉大聲地喚︰「小姐!」

「這里是千里侯府?」回神的如意,眨了眨眼,一雙水目直楞楞地瞧著眼前的建築。

「我也很懷疑……」八月仰起頭,想不通地看著這幢建築門上所掛著的那幅門匾。

「有間客棧?」如意微蹙著柳眉,先是照著匾上的大字念出此店的大名,再低首看向里頭高朋滿座的景象。

「小姐,咱們……會不會是走錯地方了?」橫看豎看,這兒就像匾上寫的,是間客棧,哪像什麼千里侯府?

如意一手輕撫著下頜,「嗯……」若她記得沒錯的話,離府前,這地點,還是她爹親口告訴轎夫的。

身為客棧門房的韃靼,在招呼完了一批遠道而來的客人進棧後,高頭大馬的他立即涎著笑,走至她倆的面前彎下了身子問。

「姑娘,您是要用飯還是要住宿?」

「我來找人的。」如意兩眼瞬也不瞬地瞧著他面上職業式的笑意。

「找誰?」

「我想……」如意再次抬首看了店名一會,然後一手拉過八月,「我們可能找錯地方了,告辭。」堂堂一名千里侯,食邑之地想必定是不小,但他卻……委身住在客棧里?任她怎麼想就覺得不可能。

「兩位姑娘,先別急著走。」

在店里全都听見也看見的東翁,走至店門處叫住她倆後,相當有識人之明的他,首先便將目光迎向如意的身上。

「請問,您打算找哪位?」通常來這兒的,三教九流、名人高官或是江湖中人統統都有,獨獨不曾見過這類的官家小姐。

「千里侯大人。」她輕聲地道。

「千里侯大人?」一旁天生嗓門特大的韃靼,像是怕無人不知曉般地替她拉大了嗓嚷嚷。

「什、麼?」店里所有的男男女女,說遲時,那時快,同時冒出這二字,並猛然轉首看向她。

已見識過無數大風大浪的東翁,深吸了口氣後,轉過身要一整個客棧的人們都先緩緩。

「鎮定、鎮定……」

「小姐……這是什麼情況?」被韃靼的大嗓嚇得躲到如意身後的八月,悄悄探出頭,輕拉著她的衣袖看著一室瞪大眼的人們問。

「等會,我正在看也正在听。」將所有心思放在里頭的人們身上後,如意先是將所有人奇特的反應全都瞧過一回並深記在心底,接著,耳力甚好的她,再將那些竊竊私語一一听進耳里。

「可惜了,這麼年輕的姑娘,還生得如花似玉……」一個老常客邊說邊搖首。

「這回的短命鬼怎麼來了個女的?那些男人的膽量是都生哪去了?」路過這來喝茶的大嬸,則是滿心不平地問。

「哎呀,此事無關男女,也不關什麼膽不膽量啦!」同桌老翁替她倒了碗茶水要她消消火,「像上回尚書大人不也沒親自前來,反派了府上的家丁來這?」

「結果怎麼樣?」

鄰桌的男子馬上接口,「那個家丁才走到客棧門口,就連命也不要地逃了,听人說,尚書府中所有的下人在听到這消息後,也跟著全逃光了,就連尚書大人的三房兩妾也連夜收拾細軟逃出城外。」

「那……」一干群眾莫不拉長了耳朵等著听下文。

他無奈地將兩手一攤,「上個月,皇帝剛追謚尚書大人為護國侯。」

「果然……」失望的嘆息聲有如潮水般地自四下蔓延開來。

在店里的人們七嘴八舌地開始熱烈討論起來時,東翁撇撇嘴角,一手朝里頭指了指。

「你全听見了吧?」

然而兩眼直視著里頭的如意,卻一徑地站在原地發呆。

「姑娘?」他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上官姑娘,你還在嗎?」不會是被嚇呆了吧?

「在……還在。」她忙回過神,微笑地問︰「千里侯大人住在此處?」

「他就住在本店店內。」東翁沉重地點點頭,接著將兩手往袖里一攏,「在下是這間客棧的老板兼掌櫃東風十里,姑娘叫我東翁就成了。」

「我乃右中丞之女上官如意,奉父命來此一見侯爺大人。」兩手捧著黃色木箱的如意,也微笑向他行禮致意。

「上官姑娘,」以為她方才沒听清楚,他捺著性子再解釋一次,「這兒是本店營業用的外館,侯爺他,就住在本館內。」怪了,她怎還賴站在原地不快點逃命去?

「原來如此……」怎麼想還是覺得很奇怪的她,勉強地應了應,決定先辦了正事再說。「奉家父之命,我有要事見他,煩請東翁代為通報一聲。」

東翁忍不住皺眉,「我都說得這麼清楚了,你還是要見他?」難道又是一個天生就鐵齒的?

「是的。」

「?不怕死?」像是巴不得她改變心意似的,東翁不確定地換了個說法再問一回。

她頻眨著眼,「什麼?」

「前頭的當心!」

驚惶失措的大吼聲,自客棧外的大街上一路吼了過來,如意轉身一看,一輛失控的馬車,正橫沖直撞地掃過大街,並一路朝她撞了過來。

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將躲在身後的八月往東翁的方向一推後,站在原地未動的如意,在趕來的韃靼欲上前救她時,已來到她面前的馬兒,卻突然起蹄,兩匹馬兒硬是將頭往旁一轉,轟隆一聲巨響,整輛馬車霎時橫倒在地上,而仍舊轉動個不停的車輪,則近在如意那張臉龐的咫尺之間。

手中摟了個八月的東翁,才為此楞大了眼時,冷不防地,自他的頂上也傳來了一聲急忙的高喊。

「樓下的注意!」

抬首看了一眼,就忙抱著八月躍進客棧里躲避的東翁,雖是動作敏捷,卻來不及再去拉仍站在外頭的如意,而韃靼則是在一整排花盆齊數掉下來時,忙著左躲右閃,根本就沒那工夫去救那個就站在正下方的如意。

花盆陶瓷的破裂聲,猶如雨下地一聲聲自外頭接連傳來,整座客棧里的人們,全都忍不住站起身直探向外頭。半晌,人人皆張大了嘴,呆楞楞地瞧著在這等景況下,那個仍是完好無缺的如意。

放眼看去,一片狼藉過後,如意的腳邊,四處全是濕土與瓷盆碎片,自上頭落下的花盆,全都不偏不倚地掉在她的身旁,未觸及她身子分毫,甚至,就連半點塵土也都沒落在她的身上。

沒見著所有人驚異的神情,如意像個沒事的人般,拍了拍衣袖,無視于身旁的一切,拉高了裙 走過一地碎瓷,緩緩踱進毫無人聲的客棧里,站至那個表情有點類似呆若木雞的客棧主人面前。

「東翁,可以請你派人代我通報侯爺一聲嗎?」沒忘記先前所說的話題是什麼的她,好聲好氣地替那個仍舊摟著八月發呆的東翁提醒,「還有,勞煩請你將我的婢女還給我好嗎?」

「啊?」他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放開手啦!」被摟得喘不過氣的八月,七手八腳地剝開他的手。

在八月沒好氣的叫聲中,整座客棧里的人們,這才有如大夢初醒般地重新開始有了動作,但就在這時,負責跑堂的小二,腳下的步子不意遭客人絆了一下,手中提著滿滿一整壺熱水的他,嚇得連忙大叫。

「危險!」

听見叫聲的如意,方轉首看向叫聲的來源,一整壺全數潑了出去的熱水,正巧與她擦身而過,全數潑在她身側的地板上,她還不明所以的問。

「你叫我?」

「沒……沒有……」被絆倒在地的小二,只是楞看著地上還冒著煙的水漬。

整座客棧再次陷入鴉雀無聲的狀態,東翁在深吸一口氣後,伸出兩掌,像是見著了什麼奇跡般地重重按住如意的肩頭。

「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他再認真不過地瞪著她的雙眼,「你的命好硬?」

「……」

他忍不住攢緊眉心,「又或者,該說是……太幸運了?」除了幸運外,他實在是不知該如何解釋今日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

「我家小姐向來就是如此的。」早就對此習以為常的八月,伸出兩手,忙著將東翁擱在如意肩上吃豆腐的兩掌給挪開。

「向來……就是如此?」反復咀嚼著這句話的東翁,一手直在下頷搓呀搓的。

「東翁?」兩手捧著小木箱捧得很酸,如意實是很想問問他,她到底還要在此站多久。

「好!」他突然兩掌用力一拍,「你隨我來!」

「多謝。」

「慢著,她不能去。」就在八月跟上如意的腳步時,束翁突然回過身子,一手指向八月的鼻尖。

「為何?」尚未出閣的女子,沒有半個婢女或女眷的陪伴,這般去見個陌生男子,不是不太妥當嗎?

東翁偏首想了想,壞壞地朝她揚起一指,「咱們的侯爺大人,向來一回只見一人,這是規矩。」

「好吧。」只想早早辦完事打道回府的如意,對身旁輕道︰「八月,?留下。」

「是。」

跟隨著東翁的步伐,筆直穿過客棧的外館,走過幾道圓形拱門後,一扇漆黑的大門即在眼前。

當前頭的東翁兩掌推開本館大門時,走在後頭的如意登時有些納悶自己究竟來到了何處。

在這座客棧里,居然……有巷有弄?

恍恍然覺得自己似是踏進了另一個國度的如意,仰首看著巷子里頭的高樓大院,戶戶鱗次櫛比,陽光下,紅磚綠瓦的顏色更顯鮮艷。首次開了眼界的如意,站在本館的館門前,有些震驚地看著在她面前的十四條長得不見底的巷道。

皇宮大院也不過如此。

「姑娘,他就住在十三巷巷底,你……」只帶路到此的東翁頓了頓,狀似感慨地拍拍她的肩頭,「你好自為之吧。」

好自為之?這是什麼意思?

才想回頭叫他解釋清楚的如意,在轉身時,領她來此的東翁卻像變戲法般已消失不在原處。她皺了皺眉,側身看著眼前的十四條深巷,在其中一條巷口見著上頭刻著「十三」後,完全不想在這怪異的地方久留的她,隨即踏入巷內準備去辦她的正事。

一路步進巷內,雖說巷中有弄,甚至還有別的小路,令如意幾次差點迷了路,但她還是照著東翁所說的,一路直走到十三巷巷底,在來到一座漆金的大門前停下了腳步,不意仰首瞧了瞧大門門上的橫匾後,她瞪著上頭所寫的幾個大字,瞪了很久很久……

這到底是什麼怪客棧?皺著眉心的如意,邊在心底問著邊一手推開大門,眼花撩亂的色彩登時躍入她的眼簾,令站在原地的她,不禁結結實實地開始發起呆來。

放眼看去,一座面積甚廣的碧綠色大湖,將陽光映成一大片碎金,而在湖中,則有座九曲橋通往矗立在湖中的數座大宅,宅邸四處填滿了正是時節的垂櫻,粉嫩的花朵經風一吹,落櫻即紛紛落在湖面上……

當春風撲上她的面龐時,她忍不住揉了揉雙眼,但,眼前幅員類似皇宮御院、面積大約是她家府邸三倍大的景致,仍舊絲毫無改,半樣都不少地靜靜杵在她的面前。

而那一幢幢有高有低的府邸建築,也依然富麗堂皇、氣派非凡的待在湖中,眼下迎賓的四處庭園美景,和那些奇異珍貴的花花草草和這一大片湖水,則讓人有種置身于人間仙境的錯覺……

當滿心滿腹的疑惑已經累積至一個極限時,如意緩緩往後退了兩步,在退出門檻後,她抬首再確認一次方才她所看到的那幾個字。

在那面橫匾上頭,什麼關于千里侯之名或是千里侯侯邸之類的字眼,皆遍尋不著。在那橫匾的正中央,只龍飛鳳舞地提了五個燙金大字——

天、字、一、號、房!

「……」

雅典娜 於 2015-05-25 08:35:04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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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2008-01-02 08:03:00
第二章

金色獸爐里,燃燒的擅香升起裊裊香煙,刻工繁復的雕花窗欞,將外頭暖日的晴光絲絲灑在鋪滿玉石的地板上,繡滿各色祥獸的金色帳簾各挽束在寢房的房柱上,在寢房內,一大片色澤潔白的羊毛地毯,則是一路自寢房的房口鋪延至整座寢房內。

寢房里靠窗的荷葉桌上,擺置了些她從未見過的價值連城的古玩,在寢房的另一側,成排的書櫃則佔據了整個角落,靠近房門口處的窗邊所置的那一張紅木桌,其價值,一時半刻間,她仍估不出來……

出身官宦世家,且家中財力雄厚的如意,打小到大,她自認,再如何大富大貴的人家,她都已看遍看盡了,可就在她一路走進這一「間」……好吧,勉強算是「間」的天字一號房,並自東院逛到西院、從南門逛至北門,再踏進這間天字一號房里的主建築里時,她這才明白,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富麗堂皇、奢侈過度,這是她對這間天字一號房目前暫有的定論。

只是,一名千里侯的生活能夠奢侈優渥至這等程度,其個中的原由……就很值得玩味了。

「咳咳……」

兩手捧著一整迭奏折的她,在寢房內響起陣陣咳嗽聲時,這才拉回心思想起了她來這的目的,可不是來這參觀這位千里侯居住處是如何奢華無度。

「民女上官如意參見侯爺。」站在廳內的她,微彎著身子,朝里頭的寢房輕聲道。

「咳,咳咳咳……」咳得像是在掏心掏肺般的咳嗽聲,是此處唯一對她的回答。

「侯爺?」愈听愈覺得這聲音不對的如意,有些擔心地朝廳內走了幾步。

「咳咳咳咳……」接下來,一整串的咳嗽聲就再也沒有停止過。

總覺得里頭的人,似乎已咳到快喘不過氣來,如意忙走進里頭,兩腳才踏上軟綿的白羊毯,就見一名披散了一頭黑發的男子,俯身在一張貴妃椅上咳得天昏地暗,仿佛只要有一口氣接不上來,他就將在下一刻斷氣……

力道適中的拍撫,在步青雲咳得甚是狼狽之時,緩緩自他背後傳來,不但適時地替他順過氣,自一旁桌上小爐里斟了碗熱茶的一雙素手,在他抹去眼中咳喘出來的淚時,亦出現在他的面前,並服侍他緩緩喝下。

就在他咳勢已停,碗中的茶水也喝光時,猶在他面前的雙手才要撒開時,他迅即出手,一手扣住來者的細腕,而後,他慢條斯理地抬首,冷眼瞧著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不速之客。

「你是誰?」

「啊,我?」如意楞了楞,然後一手拍著額際,「對了,我都差點忘了。」

「忘了什麼?」他松開手,看她忙不迭地擱下茶碗、整理好自個兒的衣衫,再捧起方才被她置在地上的那迭奏折,屈身向他行禮。

「民女上官如意,參見侯爺。」

「上官?」耳熟的姓氏方入耳,以及那眼熟的奏折一抵眼簾,步青雲隨即推敲出她的來歷,以及她為何會出現在此。「你是代上官卿來這的?」怎麼,那個右中丞,是這回生死簽的中獎者?

她微微一笑,捧高了手中的奏折,「是的,家父要我將這些奏折交給你。」

然而,倚坐在貴妃椅里的步青雲,並未伸手去接,他只是靜靜地將她打量過一回後,嘴上噙著一抹莫名的笑意,大剌剌地往椅內一靠。

「侯爺?」兩手捧得很酸的如意,忍不住將手里的東西往前遞一些,但,他老兄仍舊動也未動,似乎根本就不打算接下它。

「?不怕死?」半晌過後,他徐徐地問。

她一臉懵懂,「為何要怕死?」

他將烏黑的發絲撥至身後,先是伸出一指示意她將東西置在一旁的小桌上,就在她照做後,他又伸出一指朝她勾了勾。

在她一走近時,他隨即一手捉住她的衣襟將她扯得更近。「你,沒听過本侯的傳聞?」

「沒听過。」只在今日之前。

「令尊要你來這之前,也未告訴過你?」他再將她拉近些,迫人的眼神,直直地望進她的眼中。

她只是靜望著他不動也不語,一雙水似的眼眸,定定地徘徊在他的面上。

「這麼說來,你是個蒙在鼓里的替死鬼了……」他冷冷一笑,眼中暗藏著輕屑,「哼,比起前一回的尚書大人,他所派來送命的,也不過是家中佣僕而已,而令尊,他還真舍得你這女兒的性命哪!」朝中那些貪生怕死的官員,這些年來,他見得可多了,只是,上官卿竟狠心派上自己的女兒來?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好亮的……眼楮啊。

整個人所有的心思全都集中在他那雙眼上的如意,目不轉楮地瞧起他的眼,而後,不顧因遭他拉著不放,被迫彎身這等不適的姿勢,她全心全意地打量起這張面色蒼白,幾乎沒什麼血色的臉龐,也不管他的嘴唇,是否在她面前張合著正在對她說些什麼。

說了老半天,眼前人卻半點動靜也無,步青雲這才發現她就只是呆睜著兩眼朝他直看。

「你究竟有沒有在听?」他惱怒地松開手,害得一時沒站穩的如意,差點就跌在他的面前。

慢吞吞地站穩了身子後,如意終于想起他松手前問的是什麼。

「有,但沒法記住。」

「什麼?」他一愕,沒想到普天之下竟有人敢將他說的話當耳邊風。

她一手指著自己的額際解釋,「侯爺,我的記性不好,一次只能記一件事。」

他不善地眯細了眼,「那本侯方才所說的呢?」

「全都有听沒有進。」她微偏著頭想了一會,再據實以答。

他的語氣更是刻薄,「你是天生遲鈍,或是個呆子?」好歹上官卿也官拜右中丞,她沒半點腦袋就算了,上官卿竟不將她擺在府里藏拙,反還派她來這?

「是一次只能專心一件事。」她很客氣地再解釋一次。

「你的腦袋是生來好看的不成?」完全將她當成是個庸人看待的步青雲,絲毫不改尖酸的語氣。

「嗯……」如意一手撫著下巴,開始努力思考他問的這個問題。

她還當真努力在想?

「上官姑娘。」趕在她又魂游天外天去之前,他不耐地開口。

豈料她又如先前一般,什麼都听不見似的一徑陷入思考中,生平第二回遭人如此無視,這讓天生就性急且滿心不耐煩的他,忍不住一把扯回她在她面前大吼。

「上官如意!」

「什麼事?」她眨眨眼,模樣像是仍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他以兩指指向她的眼,「什麼都不許想了,兩眼盯著我!」

「是。」她馬上將兩眼挪至他的臉上,並注意到了他眼窩下那層深厚的暗影。

「回去告訴令尊,本侯近來心情欠佳,這些奏折待本侯有了心情再看!」

「但……」她為難地盯著他那因動怒而顯得有點紅潤的臉龐。

「小呆子,你有意見?」眉峰隱隱跳動,他的指尖不客氣地直朝她的額際戳呀戳。

「我……」

她才想開口,冷不防的,他突地收回手,一手掩著嘴,又是一陣猛咳,過了一會,在咳勢仍是不止時,他隨手抓了擱擺在椅上的薄毯掩住臉,當他再抬起頭時,潔白的薄毯上,已遭他咳染上些許血花。

冷眼旁觀了一會後,如意輕聲地問。

「侯爺,你病得很重?」

他冷瞥她一眼,「你是瞎子看不出來嗎?」

「需要我替你請大夫嗎?」

「本侯不需庸醫——」話還沒說完,他又急于埋首毯中,「咳咳咳……」

兀自站在原地任他去咳的如意,想了想,彎身在他面前老實地問。

「侯爺,你快死了嗎?」看樣子很像啊,也許再多咳幾次血,他就可以下去報到了。

「滾出去!」

「是。」她乖乖點頭,完全沒意見。

踩著細碎的腳步,絲毫不帶半點同情,將身後連綿不止的咳聲全都拋諸腦後,一路步出府邸,走過湖面上的九曲橋、踏出天字一號房大門門檻後,如意兩手輕合上大門,在門外駐足了好一陣子。

許久許久過後,在她臉上,緩緩漾出一抹笑意。

※※

「你居然沒事?」

次日,當如意再次登門造訪「有間客棧」,打算再次去見見那名千里侯時,一見著她,就似見鬼般的東翁與韃靼,立即二話不說地將她給攔在客棧里頭,然後以不可置信的目光,將她這名來客從頭到腳來回打量過少說十來回。

「沒事。」任他們和整個客棧的人們瞧了老半晌的如意,像是要佐證她的話般,在原地轉了個圈圈,好讓一屋子的人瞧個仔細。

奇……奇跡出現了?

不……不,慢著。

根據多年來的經驗,在那個姓步的身上怎可能會有這等奇跡出現?若非是瞎貓遇著了死耗子,或是昨兒個天下了紅雨,否則,在這客棧的天字一號房里,是絕對不可能存在著奇跡或是僥幸那類的字眼。

「告訴我。」東翁正經八百地朝她伸出一指,「昨日回去後,吃飯、喝水,有沒有噎著或是嗆到?」

「沒有。」

「走在路上沒被馬撞也沒掉進溝里?」韃靼急急忙忙擠走東翁,語氣更是嚴肅到不行。

「也沒有。」

「手沒斷、腳沒殘,天上也沒有東西掉下來砸到你?」活像是巴不得她出什麼意外的東翁,不死心地繼續在她耳邊問。

「……還是沒有。」看樣子,他們真的很希望她出事就是了。

整齊劃一的抽氣聲過後,原本打她出現後即安靜得半點人聲也無的客棧大廳,愕瞪著她的人們霎時像是甦醒了過來般,紛紛你一句、我一言地開始大肆討論起來,當下整座客棧內熱鬧得有若菜市。

東翁在一屋子吵得不可開交時,轉身抬高了兩掌請一室的人都稍安勿躁。

「大概……」他清清嗓子,鄭重地向大家表示,「只是一時運氣好而已。」

「嗯、嗯……」所有人听了,也跟著猛點頭。

八月瞧了瞧四下,再將兩眼瞥向身旁的主子,也不知是該同情她還是該恭喜她。

「小姐,真的沒人看好你……」想她們昨兒個回去時,整座上官府上下,也是用差不多的表情來迎接她。

她一臉不置可否,「不受人期待不也挺好的?」

「上官姑娘。」好不容易才平定下一室吵雜的東翁,這一回,仍舊是把老話說在前頭,「你確定你真的還要再去見千里侯?」難得出現一個大難不死的,她卻還想去挑戰第二回合的運氣?

「是的。」她爹還等著她把那迭奏折捧回家交差呢。

「那好吧。」他嘆了口氣,「你應該記得路該怎麼走是不?」

「是的,勞你費心了。」她輕輕頷首,再朝身旁輕聲吩咐,「八月,你在這等著。」

「是。」在有過昨日的經驗後,這一回,八月自動自發地在大廳里找了個賞景的位子坐下,招來一壺茶和點了兩盤小菜後,一手撐著下頷,開始欣賞整間客棧的人們,在如意又再次步向本館時,臉上各種千變萬化的表情。

按著昨日走過的小巷走進天字一號房的如意,大老遠的,在踏上九曲橋時,就隱隱約約地听見自宅邸里傳來的耳熟重咳聲,這令她在步進廳里的路程上,腹內的疑問一路累積了不少。

說也奇怪,據她昨日所見,里頭那名正咳得驚天動地的千里侯大人,既沒三頭六臂,也不咬人更不吃人,反是個病弱得似是隨時都可能會一命歸陰的癆病鬼……她不懂,全朝百官和外頭的那些人,究竟是怕他些什麼?

而身為千里侯的他,既有本事住得起如此奢華的宅子,加上皇帝對他又是如此重視,備受帝恩的他,應當不可能請不起大夫才是呀,那他又是怎會病成這般?

「民女上官如意參見侯爺。」在作響的咳聲中輕聲步進廳內的她,端站他的面前,低首看著他病苦不堪的模樣。

方才辛苦咳完一回,耳熟的音調即進耳,步青雲勉強以一手撐起身子,微喘著氣坐正後,發現杵在他眼前之人,不是他人,正是昨日那個問他是否大限將至的女人。

「你竟沒死?」才見著她,與昨日同樣刻薄尖酸的語調,即絲毫無改地自步青雲的口中逸出。

她淺淺一笑,「回侯爺,是沒死。」

「你又來做什麼?」光是看到她臉上那似是天下本就無大事,人生本就該無憂無慮的傻笑,不知為何,步青雲就是忍不住那股子自他心頭油然而生的反感。

「回侯爺,昨日我送來了折子。」以為他記性不佳,她有耐性地提醒他。

他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所以?」

「所以我今日來——」如意才把話說了一半,目光透過她的肩膀,遠遠已瞧到有人朝廳里走來的步青雲,即揚手打斷她。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身為門房的韃靼,手拿著一只信封步入廳里,步青雲隨即趕蚊蟲似地驅趕著她。

「去一旁待著,這沒你的事。」

「是。」她乖順地點頭,就照他的意坐至遠處牆角,並自袖中拿出一小塊未繡完的繡帕,低首不怎麼專心地繡著。

代人收禮和贈禮到已是習以為常的韃靼,手中拿著一只信封,在進了廳後,只是瞧了坐在遠處的如意一眼,而後便將那只塞滿了銀票的信封拿至步青雲的面前。

他臭著一張臉,「侯爺,這是戶部大人派人送來的。」嘖,早知道他就勤讀書,也學這家伙去當官算了,然後再廣開後門大撈特撈加上海撈幾大筆,或是一天到晚收紅包收到手軟。

「擱著。」對于那封信,步青雲是連看都懶得看。

坐在遠處微微抬首的如意,兩眼在那只被韃靼擱在小桌的信封上停留了一會,眼力甚好的她,默然地自信封的厚度在心中大約估出一個數目。

韃靼前腳才剛走,本應在前頭忙著的東翁,在下一刻也進了廳,手中捧著一盒不小的精致漆箱趕時間似地走進廳內。

「一號房的——」

「擱著。」步青雲直接截斷他的話,手中之扇朝一旁的小桌一指。

「你不問這盒金子是誰贈的?」早就先行開箱正大光明看過箱中物的東翁,將漆箱放在桌上後代他開箱,以指尖撈起一顆顆的金沙。

他頭抬也不抬,「我猜得到。」

「那好吧。」東翁自里頭了抓了一把金沙,自顧自地塞進口袋里,「這跑路費我就收下了。」

「隨你。」他不痛不癢,只是自椅上拾起方才未看完的書。

亮澄澄的金沙,在穿過窗欞的陽光照射下,燦亮得有些刺眼,看了一眼後,兩眼就一直沒離開那些金子的如意,根本就沒注意到東翁是何時離開的。

「小呆子。」發覺她兩目瞬也不瞬地直瞧著那盒金沙,步青雲伸出一指朝她勾了勾。

「啊?」她楞了楞,並在他的厲目下趕緊回神,「是。」

「你在想什麼?」在她走至他的面前時,他冷漠地盯著她那雙似在發亮的眼眸。

她在口中喃喃,「好個斂財之道……」

「什麼?」上下眼瞼一眯,射向她的眸光顯得有些不善。

「我是說……」她趕緊改口,免得眼前的男人臉色愈來愈臭,「朝中的大人們,似乎都對侯爺禮遇備至且敬畏三分。」

豈料步青雲卻面色一換,直接代她說出她拐彎抹角後頭的正確稱謂。

「什麼禮遇備至??瞎啦?」絲毫不避諱的他,大剌剌地點出事實,「他們是在向我行賄,你是呆到瞧不出來嗎?」

「……」

說說門面話也不行?難不成他較喜歡听不中听的實話?嘖,瞧瞧這張臉,翻臉跟翻書似的……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過他,他這人很難伺侯?

「侯爺這般收賄……成嗎?」現下她總算是知道,這富麗堂皇的天字一號房,本錢是打哪來的了。

「他們甘心送,本侯為何不能收?」壓根就不在乎名聲有多臭的步青雲,還囂張地朝她邪邪一笑,「本侯也不介意告訴你,本侯收賄之事,舉朝皆知。」

「舉朝皆知?」嗯,值得學習。

「沒錯。」他伸手至木箱里,修長的兩指拈起幾顆金沙,「方才派人送來這盒小禮物的,正是左中丞大人,同時也是令尊在朝的頭號政敵。」

「原來是左中丞大人啊!」她一臉恍然大悟地拍著兩掌,「怪不得出手如此闊綽……」她原先還在猜,究竟是朝里的哪位高官能有拿得出這種「薄禮」的身家。

難得見她腦子似乎有些開了竅,他心情不錯地朝她勾勾指,示意她上前。

「你可知他要我為他做什麼?」在她靠上前後,他伸出一手握住她一綹垂落至她胸前的發絲。

「不知。」再次被迫彎身的如意,直視著他眼中異樣的光彩。

他一字一字地在她的鼻尖前低喃。

「他,要我與他聯手對付令尊。」

「是嗎?」她眨眨眼,總覺得他似乎很愛把人扯近他的面前說話。

步青雲將手中的發扯得更緊,「你不以為意?」她究竟有沒有把他方才的話給听進耳里?

她結結實實地楞了好一會,而後,再困惑地皺著眉心問。

「我該嗎?」又不關她的事。

看著她那不像是說謊的表情,半晌,步青雲松手放開她的發。

「你是裝蠢還是真呆?」簡直是朽木,「在知道這事後,你還不趕緊快去同你爹通風報訊?」

「這個嘛……」她沉吟了一會,接踵而來的,又是一陣冗長的沉默。

「上官如意!」對她這人已有些許了解的步青雲,一把扯回她的發,並迅速將她給吼回魂。

「在在在……」她連忙甩甩頭,直盯著那兩只又朝她伸來的指頭。

他再重申一次老話,「你,兩眼好好看著我!」為什麼她就是有辦法在把話說著說著之時,下一刻就神游不知到哪去了?

「是。」她只好規規矩矩的把眼珠子定在火氣又冒出來的仁兄身上。

「現下你在想什麼?」

「兩眼好好看著你。」

「除此之外呢?」方才他透露的消息呢?難道她又是有听沒有進?

「嗯……」她一手杵著下頷,正經八百地再度開始沉思。

「算了,不許再想了——」在她又擺出一臉呆樣時,他頗為毛火地想制止她,突然間,一陣忍抑不住的咳意卻忽地涌了上來,「咳咳咳……」

聆听著他又重又喘的咳聲,看他咳了老半天,似乎在一時半刻間,他的咳勢應當不會止,還會繼續如此嘔心瀝血般地咳下去。如意不禁彎下腰蹲在他的面前,黑白分明的大眼,快速掃了他的面色一會後,她中肯地說出她的觀察結果。

「侯爺,你又快死了嗎?」

咳得昏天暗地的步青雲,當下惡狠狠地抬起頭瞪向她。

「你——」肝火再次遭她點燃,他直握著拳,也不知為何在遇上這個反應總是慢半拍、腦袋里似少根筋的女人後,他的火氣總是輕而易舉就能被她給撩起來。

她識相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問︰「我又該滾出去了嗎?」

「給我站住!」在她說完話就要走人之時,總算順過氣的步青雲對著她的背影低吼。

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的如意,回過身子,好聲好氣地問向那個似乎總沒法好好同她說上幾句話的男人。

「侯爺有遺言要交代,或是想托我轉告?」

「我還沒死!」被她氣得氣血激越的他,又是一陣響雷直朝她劈下,隨後卻因此而一口氣喘不上來,直靠在椅內大口大口氣地喘氣。

她略皺著柳眉,「不是快了嗎?」也許再讓他多吼個幾次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你……」面色蒼白的他,氣若游絲地問︰「你就這麼希望本侯死?」

「因為,侯爺不是也不怎麼想活嗎?」她反而覺得好笑,無辜地攤攤兩掌。

他一怔,冷聲地問︰「誰說我不想活的?」

「那,侯爺是很懶得活,還是活得很沒勁?」已經習慣他對她總是沒啥好臉色的如意,徑自說出她的猜測,「若侯爺真有心賴活在這人間,以侯爺的財力,要請十個八個神醫絕對不成問題,可偏偏呢,你卻說你不需要庸醫,且在你身上,就連半點藥味也無,因此你若不是厭惡看病喝藥懶得再活,就是壓根活得很沒勁。」

先前印在他心頭上的傻子印象,在她的這一番話後,緩緩遭他推翻了。對于她的推論,他沒承認也不否認,他只是定眼瞧了她一會後,交握著十指往椅里一靠。

「你還有何高見?」

「嗯……」她皺眉細想,「听外頭的人說,侯爺在朝中,無半個政敵?」這還是昨日被晾在客棧里等人的八月,一桌一桌探听來的消息。

「是又如何?」他仍舊是不答,只是一徑地反問遠比上回還來得話多的她。

「那,侯爺的為官之道,道上必定是很寂寞了?」

「寂寞?」

「因為永遠的無敵,不就等于永遠的寂寞嗎?」她像是在說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沒有半個棋鼓相當的對手,這種人生,不煩悶、活得不沒勁嗎?」

再次陷入沉默的步青雲,一言不發地看著分明什麼都不知,卻質疑起他人生活之道的她,愈看,他的面上漸漸布滿了寒意。

眼看他神色愈來愈像是要噬人,她忙揮揮小手。

「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侯爺不必放在心上。」

「你以為,你憑什麼對本侯說這些?」他不疾不徐地將交握的十指緩緩扣緊。

「憑什麼?」她怔了怔,有些不明白地瞧著他那陰晴不定的神色。

對,憑什麼?

他想,她這一生中,恐怕不曾經歷過任何風雨,更不需獨自努力靠自己生存。身為女人的她,只需倚靠著他人就能不知憂愁地過一輩子了,不必養家糊口,不需在職場上爾虞我詐,她就如同其他的女子們一般,只需要想著現下衣裳的款式,食物的菜色……

她憑什麼?她憑什麼就這麼大剌剌地闖進他的生命里,告訴他那些她自以為是的事?她曾愁過是雨是風嗎?她曾在生死之間徘徊再徘徊嗎?她曾有過有志卻不得伸,只能在野卻不能在朝的遺恨嗎?她知道他曾失去了什麼、曾被迫割舍過什麼嗎?沒有他這等過往的她,又憑什麼站在她的面前評論他的生存之道?

同是人生父母養,她憑什麼可以和其他人一樣,這麼簡單就獲得如此平凡的幸福?而她,又憑什麼在他人辛苦活了大半生後,什麼都不懂,就去質問他人的生活方式對與不對?

憑什麼?

「侯爺?」如意不解地看著變臉快速的他,在一臉冷色過後,再次恢復平靜無波的模樣。

「這些奏折,你拿回去給令尊。」半晌過後,他指著擱在小桌上的幾本奏折。

「只有這些?」如意數了數,不解地問︰「其他的尚未批好嗎?」

「尚未,因我還想再見你幾回。」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般,步青雲朝她緩緩搖首。

「見我?」她一臉納悶,「為何?」

「不為何。」他起身步至她的面前,一手抬起她的下頷,信誓旦旦地道︰「因我要看看,?的命,究竟能有多硬。」

※※

她的命能有多硬?

其實這個答案很簡單,那就是……

很遺憾的,它絕對硬得超乎步青雲的想象。

不過這一點,那個猶搞不清楚狀況的千里侯,至今仍不知就是了。

幼時,她曾听奶娘說,她爹在她生下不久後,曾找了個高人來為她算過命,之後也陸陸續續地找了不少人來替她卜過卦,可就從來無一人能夠算清她的命,或總是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至某日在府中的大夫人,不知上哪找來了名江湖術士來到了府中,見了她後,那名術士只說,她命中深受福神眷顧,這一生,她將無病無痛無愁無慮無災無難。

雖說,她本人是不挺信命相或是卜卦那類玩意的,但自小到大,她確如那名術士所言,不曾患過半點風寒、不曾跌到受傷、不曾……他人皆有、她卻不曾有過的事,簡直是數之不盡,即便是點小意外也好,那也絕不會輪到她的頭上。

可那個步青雲,情況似乎正好與她相反。

坐在閨房案內的如意,正看著厚厚一迭八月四處替她打探來關于步青雲的消息,連連看了幾篇後,她隨手翻了翻,發現每篇撰文者的開頭,必定是曾有術士直言,步青雲此人深受噩神眷顧這類的字眼。

伸手再拈來另一張寫滿步青雲事跡的紙張後,如意愈看,嘴角愈是忍不住往上揚,這讓坐在繡桌前代她刺繡的八月,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上一句。

「小姐,這個千里侯有這麼有趣嗎?」她要是沒記錯的話,那堆紙里,寫的全是步青雲這輩子克死過多少人,和他又是如何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跡。

在心底已大致有個譜的如意,以指輕彈著紙面。

「很有趣。」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種奇葩了。

自小到大經歷過種種噩運,再加上長年一身病痛,無敵又無友,出了客棧後,每個人只要見著他便忙著逃之夭夭……獨來獨往,孤獨了大半輩子,孤僻成性,沒經歷過親情、友情,甚至是愛情,這也難怪他的性格既扭曲又見不得他人過得比他好。

說老實話,在某方面,她很同情他。

因她知道,所謂的孤傲、不屑于人、毒舌狠心,並不是單就一人本身的性格所能造成的,若無外力的捏塑,任何人都很難成為今日的他。

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倘若她也置身于他那等環境里,或許,她也會憤世忌俗,既無奈又痛恨命運的安排,又或許,她會比他行事更加暴戾乖張,並做出更多憤世忌俗之事。

「小姐不怕?」很替她安危擔憂的八月,總覺得那個步青雲的噩運實在是太過堅強,要是這個自小到大幸運無比的小姐,身上的福氣一個不小心敵不過那位瘟神的噩運,那該怎麼辦?

「會怕,我就不會去見他第二回了。」她慢條斯理地將已讀過的紙張撕成兩半。

八月愈想就愈覺得不甘心,「你明知道老爺只是派你去賭賭運氣……」

「而我的運氣向來就是好得不得了。」春花般的笑靨,漾在她勻淨的臉龐上,「放心吧,不過是個千里侯,他還沒那個本事克得倒我。」有個噩神在背後撐腰那又如何?真要論神說佛,她頂上也有尊福神呢。

「小姐確定?」

「你知道,我向來不做沒把握的事。」她仍是絲毫不以為忤,反還朝她招招手,「叫你調查的另一個人呢?」

「就擱在你左手邊桌上。」也不知道她干啥要這些消息的八月,只是以下巴努了努那方向。

「謝了。」她推開手邊一大迭的紙張,改撈過另一迭。

坐在窗畔代她這位閨中小姐繡花,順便還要替她注意著外頭動靜的八月,在遠處的長廊底下突然出現兩抹人影時,急忙站起身小聲地朝她低叫。

「不好了!」她急急忙忙離開繡桌,一把拉走坐在案內的如意,「小姐,其他的小姐們來了!」

滿腦子只專心在正事上的如意,只是任她將自己推坐至繡桌,眼看她還是沒回魂的八月,急忙抽走她手中的紙張,改將繡針放妥在她的兩指之間,再趕緊沖至案前將案上所有的紙張全都掃至抽屜里。

腳步聲愈來愈近,已完成掩飾動作的八月,隨即回到如意的面前,兩手捧起她的面頰直要她回魂。

「小姐,該醒啦!」

「啊?」她眨了眨眼,納悶地瞧著手中的針線。

「十二、十三兩位小姐回府了,你配合點!」八月先是壓低音量在她耳邊通風報訊,再趕緊站至她的身後扮出主僕該有的假象。

「小妹!」話才說完,兩名早已嫁出府中的親姊,已推門而入。

「彩霞姊、吉祥姊,你們回來啦!」如意登時精神一振,笑意鋪滿了臉龐,「八月,奉茶!」

八月有些呆楞地看著她前一刻與下一刻截然不同的模樣。

「……是。」

「兩位姊姊今日怎會有空回府?」在八月托著茶盤而來時,如意順手接過,笑意盈盈地各奉了一碗茶水給她們。

「今兒個我們是特地回來看你的。」

「特地來看我?」她秀眉微挑,臉上笑意仍是不變。

「如意……」上官彩霞將她拉至身畔一塊坐著,兩手緊握著她的手,面上盡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嗯?」

「還是由你來說吧。」她嘆了口氣,干脆轉首看向上官吉祥。

「如意,今兒個姊姊們來,是想告訴你一事……」上官吉祥扳過她的肩,深深嘆了口氣後,語氣沉重地向她叮嚀,「答應我,這事,你听了後,可千萬不要太傷心。」

「何事?」她乖順地點點頭,依舊很有耐性。

「爹爹去年不是為你許了婚配嗎?」上官吉祥有些不忍地開口,怕她的記性差忘了這回事,還不忘提醒她,「就那個太子侍讀,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她很勉強起想起是有這麼一號人物,「他怎了?」

「他……」上官吉祥期期艾艾地看著她的眼,「今年初春,他已接連先納了兩房小妾……」

如意不痛不癢地應了應,「噢。」她還以為那個男人能有什麼大作為呢,搞了半天,原來竟是這等事。

「小妹,听姊姊一句。」為了面無表情的她,心底直為她擔心的上官吉祥忙急著勸她要放寬心,「男人嘛,三妻妾也是應當的,姑且不管他納了幾房的小妾,反正,日後你都是他的正妻,當家主母也定是你,所以,你就別為此事太傷心了,嗯?」

眼看兩名親姊面容上都寫滿了憂慮,如意也只好配合地垂下了眼眉,狀似落寞地垂下螓首。

「多謝吉祥姊,我……」語帶哽咽的她,還刻意頓了頓,「我會看開的……」

候在一旁的八月,看了只是猛翻白眼。

「真的?」上官彩霞還不放心地抬起她的小臉問。

「嗯,姊姊們別為我多慮了。」她吸了吸鼻尖,勉強地擠出一朵笑,同時將一手偷偷伸至背後,直朝八月打暗號。

「我知道這事為難了你,但……你懂事就好……」眼眶含淚的兩人,直拍著她的手,像是想安慰她,又像是替她感到不甘。

接獲暗號的八月,在她們準備拿出繡帕開始抹淚之前,連忙來到她們的面前插話轉移話題。

「兩位小姐,听說,二夫人近日染了風寒,小姐們難得回來,不如就先過去向她老人家問個安吧?」

「也好。」上官吉祥以帕拭了拭眼角。

扶著兩位親姊步出房門後,與八月並肩站在門口送客的如意,默然地回想著方才听來的消息。

「看開?」八月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圓地問。

「是啊。」她不疾不徐地關上房門,筆直地走向房內的書案。

「小姐。」跟在她身後的八月,兩手撐在案上,語氣十分懷疑地問︰「我能不能問,你的看開,究竟是怎麼個看開法?」

「你說呢?」坐回案內的如意,一手輕托著香腮,沉穩地輕笑。

八月頹然地垂下頭,「總之不會是什麼好事就是了……」光看她這號表情,那只代表,她不可能會乖乖就範,或是就這麼算了。

「你繼續去忙你的吧,我還有正事要做。」如意揮揮手打發她,自抽屜里挖出那迭她未看完的消息。

紙面上的文字,在兩位姊姊走後,此時看來,好似一朵朵飄萍,在她的眼前游移飄蕩,令她怎麼也無法集中精神在紙面上。

她那未曾謀面的未婚夫婿,納妾了?

她這未來的正妻都還沒娶過門呢,他就已迫不及待地先納了兩房小妾?且他非但沒來問過此事她允不允,甚至,就連這消息也沒告知過她一聲……

低首看著自己一雙一點也不細滑也不美觀白晰的手,在右手上,有著因長年握筆而生出的筆繭,她橫看豎看,都覺得這一雙手,與上官府中那些由她父親所養的門人,那一雙雙握筆的手,並無二異。

不同的只是,他們是男,她是女。

可惜的是,人們崇敬的上天,根本就是蒙著眼看待這世上的男女之間,從不給予所謂的公平。

為官也好,為商也罷,倘若,今日她是男兒身,那麼這一切,或許就不會這麼令人覺得不甘了。

可只因她是個女人,她就不能為官亦不為能商,就算她這輩子讀遍萬卷書、行過萬里路,只要她是個女人,她就必須毫無異義地接受這世間的束縛,相夫教子、睜只眼閉只眼,把所有憂傷的字眼都深深藏在心底最深處,並且以雙手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任何一聲關于心憐自己的嗚咽。

自小看著年紀長于她的姊姊們,在父親有計畫的安排下,一一以各種有利的政治、或是財富因素給嫁出府,嫁入了可在朝中聯勢的官家、或是嫁入可做金源後盾的富賈。

只是,上官卿從不問問他的那些女兒,她們願不願?

每當她們返家省親,如意就像是心底被鑿了個坑洞般,因她不是得靜靜坐在她們的面前,看著她們回到家才敢流淚的淚眼,就是不語地聆听她們向她泣訴她們的夫君,又納了幾房妻妾,或是又在外頭跟別的女人生了幾名兒女……而在那坑中,她只覺得她的未來就如同那些姊姊般,毫無希望,只能在深深吸一口氣後,再無聲無息地滅頂。

她最忘不了的是,自小到大接觸到的每一個女人,她們那些曾經全然相信地、情詞懇切地祈求上蒼能夠讓她們在這一生中得到一個良人的熱情,以及,後來當她們如同交易般地遭上官卿一一嫁出,卻在婚姻中得到事與願違的結果時,那份曾經對愛萬分渴求,卻永遠也無法達成的遺憾。

或許上天並不知道,女人的眼淚,是珍珠。

那些曾經深深打入她心中珍貴的淚眼,與無法訴之他人的不甘,就像是一捆繩圈,將她的姊姊們牢牢捆縛住,並強迫她們要把這等失望過後的痛苦,強行咽下。

其實,她們要的並不多,她們要的只是一份永遠不變的愛。

身為旁觀者的如意,自小到大,這些年來,她只是冷眼靜靜地看著、听著,眾多親姊她們心中最是深刻的祈願。但隨著姊姊們一個個地遭家父嫁出,她這才明白,對于愛的熱烈追尋或是渴望,並不是全然都操盤掌握在她們手上的,因她們只是一朵隨著命運飄流的浮萍,什麼也不能追求爭取,就連一點選擇的余地也沒有。

雖然說,在上官卿這等安排性的婚姻下,也有姊姊嫁得不錯,婚後的日子過得幸福又美好,但,那也僅是少數。

這麼多年來,她听著、看著,發生在眾多姊姊身上的一切,她總覺得,身為女人,人生就只是一個圓。

在這圓的起點,是待字閨中,而後是嫁人偽妻、當家主母、生子、侍奉夫君與公婆、教養兒女……每個女人,都在這個圓里按著一定的路徑行走,踩著與前人同樣的步代,從不走出圈圈外,看看外頭那不圓滿的人生、不循規蹈矩的路程。

她們只是安靜的聆听著命運的安排,該往哪兒走,又該往哪兒去,從無異議,也從無反對,她們只是低首承認命運。

或許對她們來說,人生只是一條無言的河川,那些屬于安排的無奈、斑駁的夢、無言的悲哀,都一一躲在她們的裙擺底下,不說話、不開口,也從不抬頭張揚,令她們從不期待些什麼,不敢去夢、不敢去恨,也不敢跳出來張口大聲的說,她們並不願!

她們只是委屈的告訴自己,要認。

認什麼呢?

認命、認分、承認自己只是個女人,然後,再靜靜地等待命運的安排。

四季的更迭,是女人梳落的一綹枯發;過往與青春,是女人抹在繡帕之下的淚痕;愛恨與無奈,則是閨閣內外同樣只能仰望卻不可觸踫的春光,以及那始終從無改變過的束縛。

其實生命從來都不懂得公平,而人們也打從一開始就在拒絕和抵抗,就在嬰兒所發出的那第一聲啼哭聲中。

倘若命運是一條曲折的路途,那麼,總該有個人跳出來,躍過那些安排、繞過那些注定的路途,無論是再怎麼辛苦,也要走出自己的路。即便,外頭可能風雨迎面、危險不安、混亂又不平靜,甚至可能不能提供任何庇護……但,這些對她來說都不重要。

每個人所想要的,可能都是「結果」這二字,而她所追求的,卻僅僅只是「過程」這二字。

青春是一朵飄浮的雲彩,稍縱即逝,從不為任何人停留或是搖擺。而她,就只有這麼一回的青春,也只有這麼一回的放手一搏,因此,她很堅持,她的路,得由她自己決定該怎麼去走。

他人倒也罷了,但,人生是她自己的,她並不願也成為棋盤方格里,那一只靜靜等待命運屠殺,待在原地動也不動的棋。

在她的人生中,她想,她至少有權利擁有這點小小的要求。

第三章

佳人嬌俏的容顏、完整無缺的縴軀,在一室的鴉雀無聲中,再次安然無恙地出現在客棧內。

這一回,身為客棧老板的東風十里,連問都沒再問了,他只是在全客棧人們驚嘆的目光下,直接將這名史上頭一個能繼續挑戰步青雲第三回合的貴客給迎進本館內。

如意只是朝東翁點點頭,留下了八月後,自動自發地走進十三巷巷里。

「你就是東翁所說的那位大難不死的上官姑娘?」才踏進十三巷內不久,一道清脆的女音即自巷內的另一條小道傳來。

如意止住腳步,想了想,再旋身面對手捧著一只托盤,上頭放了一只藥盅的女人。

「……那應當是說我沒錯。」這好像已經成了她的外號了。

「上官姑娘,我叫丹心,是這間客棧所有住戶的管家。」面貌生得不似中原人,有著深邃五官的丹心,邊向她自我介紹,邊筆直地走向她。

管家?

眼前這個穿金戴銀,身著高檔絲綢的女人,是這里的管家?她呆呆地瞧著丹心頂上那一堆金銀珠翠,和那雙掛滿了金環與玉環、還有瓖滿寶石的鐲子的雙手,然後,再慢慢將兩眼擺回丹心那張笑容爽朗的臉龐上。

「上官姑娘?如意姑娘?」等了許久,眼前的人兒就只是對她呆呆直瞧,丹心拉大了嗓門頻頻呼喚,「這位長命的客人喲!」

「在在在……」沒想到她的音量可以拔高到嚇人的程度,被嚇回魂的如意忍不住揉了揉兩耳。

「你來得正好,六巷那頭的又打起來了,我得趕在他們拆房子前去消消火,這就有勞你順道端去給侯爺吧。」也不管她同不同意,丹心把東西塞給她後轉身就走。

「慢著……」

「記得,要叫他趁熱時喝下!」在她說這句話時,人已快步消失在十三巷內。

打起來?拆房子?這到底是間什麼樣的客棧?兩手捧著托盤的如意,低首看了托盤里的藥盅一會,搖頭晃腦地轉身繼續朝巷底走去。

當她小心翼翼地捧著托盤踏進湖上的宅子時,頭一個見到的,就是步青雲大剌剌地靠坐在廳內價值不菲的紅木椅上,一只長腳還不雅地踩在小桌上,發髻不梳,衣裳也不穿正的張狂模樣。她揚眉想了想,以他那種詭異的命格,她是可以理解眼前為何會出現這種景象。

一手握著書卷的步青雲,側首瞧了她一眼,隨即又將兩眼給擺回書里。

「小呆子,你又來了。」居然能連續來此三回……她前世是造過橋還是鋪過路不成?或者,她前世是那種三不五時就出府發碎銀、贈饅頭的大善人?

「這是丹心姑娘要我交給侯爺的。」她小心地將還冒著熱氣的藥盅捧至他的面前。

「擱著。」他將手中之書往另一旁的小桌一指。

「丹心姑娘希望侯爺能趁熱喝下。」

他不耐地抬首瞪她一眼,「我說,擱著。」

「噢。」她一臉無所謂,就照他的意思,擱著。

「一號房的——」忽然間,就像平地驟然打了聲響雷,強力的吼聲自宅子外頭轟然響起。

「小呆子,你先閃遠些。」步青雲只是將手中的書卷一合,再朝她揚揚指。

「啊?」她不解地退後了幾步。

「一號房的,你居然騙我!」

莫名其妙連辦了四日不屬于他的公差後,一路殺至宅里的左剛,像陣風似地刮至他的面前,處變不驚的步青雲,只是慢條斯理地抬起一腳,腳丫子正正地抵踹在左剛的胸膛上,阻止他再上前一步。

「騙你又如何?」他還有心情嘲諷眼前的大呆熊,「哼,這又不是頭一遭了。」明知道他天生就是小人性格,還說謊成性,偏偏又老是對他說的話深信不疑,這種人不騙他騙誰呀?

「你可知道在你把我騙去六扇門後,他們捉我去多辦了幾件公差——」左剛一把拎起他的衣領,才想痛快地興師,兩眼卻不經意地掃到一旁的人影,登時他兩眼一瞪,「等等,那是什麼東西?」

「你連白日也眼盲嗎?」步青雲以一扇格開他還捉著不放的手。

「你……」左剛難以置信地伸出一指,直指向正好奇看著他的如意,「在你房里……有這間客棧以外的活人?」

「莫非你以為你是見鬼了不成?」步青雲一扇敲在他的頭頂上,順便向如意介紹,「小呆子,他也是這間客棧的住戶。」

如意微笑地朝那個雙目呆滯的男人頷首。

「你……來這幾回了?」還是不太相信的左剛,滿面擔心地走至她的面前。

「三回了。」只覺得前頭像杵了座小山的如意,辛苦地仰起頸子回答他。

「那?怎還沒死?」

「我也不知。」

「像熊的。」步青雲不客氣地打斷左剛對如意瞬也不瞬的注視禮,「你今兒個是特意來這瞧她,還是來找本侯算帳的?」

「當然是來找你算帳的!」被遺忘的火氣當下重燃,左剛忿忿地握拳走回那個害他臉丟大又累得半死的禍首面前。

步青雲只是將兩掌朝旁一攤,「哪,謊的確是我撒的,你想拿本侯如何?」

「我……」

他還很惡劣地笑給某人看,「咱們倆的官職,這之中差了幾級幾階,你的指頭究竟有沒有算清楚過?」

站在一旁瞧著瞧著,赫然發覺眼前的大熊,整副身軀都因忍耐而開始隱隱顫抖了,噤聲不語的如意,就只能看著那個沒什麼良心的步青雲一句一句地把他踩下去。

「小呆子,你到一邊去坐著。」察覺到左剛異于以往的忍耐後,步青雲轉了轉眼眸,打發性地朝如意揮揮手。

「是。」

「說吧,你今日來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在如意走到廳角坐下,再次開始刺繡時,他一手撐著下頷,兩眼看向因忍耐而面部漲紅的左剛。

「我想向你問件消息。」左剛不情不願地開口。

他朗眉一挑,「喲,原來是有求于我啊!」

「近來京外出現了一批劫鏢大盜……」兀自咬牙忍耐的左剛,必須兩手緊握成拳才有辦法把話說完。

「這批大盜只挑在夜間下手?」步青雲想也不想就推論出事情的經過。

「你怎知道?」

步青雲冷冷看他一眼,「你這一扇門的總捕頭有啥缺陷,全吞月城有誰不知有誰不曉?」老早就叫他得想個法子克服他那個丟人的缺陷了,偏偏他老兄就是克服不了這個弱點。

「……」就知道他一定會潑冷水。

「劫鏢這等小事,是你衙門之事,你找本侯打探什麼消息?」他將扇面一甩,搖著扇子徐徐地問。

「他們並不是普通的盜賊。」

「那就是江湖草莽了?」既然不關己事,他想了想,馬上點名另一人,「江湖之事,你要問就問盟主去。」

左剛沉重地嘆了口氣,「他們劫了一批官銀。」這事他人要能解決的話,他又何必在被騙得團團轉時,再來這委屈自己?

「官銀?」步青雲的興致當下被這二字給挑起來了,而坐在遠處的如意,也因此而微微抬起了頭。

「嗯。」

「哪來的官銀?」官銀遭劫?這等事,怎都沒人通報朝廷?

「我要知道,我何須來這看你的死人臉?」左剛沒好氣地抹抹臉,「我在京外攔了幾錠官銀,托京內的六扇門問遍各政各司,就是沒有人承認那批官銀是他們丟失的!」

步青雲一手撫著下頷,「來路不明的官銀?」沒人敢承認?那,若不是有人想在暗地里中飽私囊,就是那批官銀根本就見不得人?

「嗯。」左剛自衣袖里掏出一錠官銀放在他的面前佐證,「且這批官銀已流入京城內外了。」

「真難得有這等新鮮事……」他倒是想知道,那些白花力氣去劫官銀的蠢蛋,究竟知不知道官銀這玩意,在民間根本就無法通用?

「你查不查得出這批官銀是何人丟失的?」為了這事一個頭兩個大的左剛,對于這回劫鏢之事,是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需要點時間。」他拾起那錠官銀,默然地瞧著銀子底下的官府鑄印。

「那這事就拜托你了……」燙手山芋終于脫手,左剛不禁慶幸地吐出一口大氣,就在他轉身要走時,他瞧著擺在步青雲身邊動也沒動過的藥盅,「喂,你又不喝藥了?」

「不感興趣。」

「什麼不感興趣?再不喝,你就不怕你真的拖不過這個春日?」左剛忍不住指著他的鼻子警告,「若你再拿性命開玩笑,你就鐵定不死也難活了!」

拖不過春日?停下手中針線動作的如意,緩緩揚高了柳眉。

「那也是我的命,不送。」一手把玩著官銀的步青雲,頭也不抬,只是揚扇要嗓門吵死人的他滾出去。

將他兩人所說之事,全都一字不漏听進耳里的如意,默然地看著左剛遠去的身影。

「小呆子,把那藥倒了。」見她一如往常地在發呆,步青雲以扇敲敲桌面。

「是。」她乖順地應著,如他所願走去他的身旁拿過已涼的藥盅,再走至窗邊替他澆花。

身後傳來的幾聲悶咳,听來似乎有些壓抑,如意默然地走回他的身畔,在他取來幾本奏折欲看時,拿起他的外衫幫他披上,在他因此而疑惑地抬起頭時,她對他笑了笑,再坐回牆角安靜地刺繡,一如以往。

為此,生性多疑的步青雲,默然地將兩眼悄悄移至她的身上,多看了她幾好眼,並因她前後待他有所不同的態度而若有所思。不過一會兒,他抬起頭,趁她低首之時,眯眼看向她手中所繡的東西,並在瞧清楚後,不禁揚高了一雙朗眉。

若他沒看錯的話,她手中所繡的,並非尋常閨女所繡的花鳥更不是鴛鴦,而是一只……繡得歪歪斜斜、奇丑無比的……劃水鴨子?

渾然不知有人在看她的如意,此時此刻,滿腦子所盤繞的,全是那一錠擱在小桌上的官銀,以及那個病況不樂觀,恐拖不過春日的步青雲。

或許路是人走出來的,但若有捷徑,為何不利用?

既然他的人生那麼無聊,而他也活得不是很有勁,那……

就拿他當作是消遣消遣好了。

※※

雖說是將他當成消遣玩玩,但,到底該從什麼地方下手好呢?

天色一黑,在步青雲終于賞賜了兩本奏折供她帶回府後,一回府內交差的如意,即將自己關在房內,將那兩本奏折與步青雲附在奏折上的見解,各抄寫了一份留下來。

只是光是看些諫言,她總覺得仍舊不能全然摸透那個男人,而就算日日與他相處,在他那雙冷眼和火力十足的惡嘴下,最多,她也只能摸到他的個性為何,至于他有什麼弱點,和在他背後除了有皇帝這一尊靠山外,究竟還有哪些人在,才使得他能夠如此大搖大擺,這些,她還是有些懵懂和不確定。

反復思索,所得仍是有限,如意不禁擱下手中的筆,兩手環著胸坐在椅內。

「八月,你打听到些什麼?」這些天來,也給她在客棧內喝茶也喝夠了,听她說,她已跟客棧里的人打成一片,那她應當有些什麼收獲才是。

「只打听到千里侯的一點小道消息。」每日在客棧內與每桌顧客東家長西家短的八月,很有心得地站到她的面前報告。

「說。」

她伸出一指,「他祖上代代為相。」

「這我知道,有沒有別的?」

「听說……」她搔搔發,也不知自己有沒有記錯,「听說,他祖上曾干過某朝的王爺,還曾定居過東瀛。」

如意一手撐著下頷,「是嗎?」怪不得她老覺得他那囂張又目中無人的姿態,感覺挺像是皇親國戚那類人。

「這是那個客棧老板東翁說的。」這幾天來,她在客棧里听了一大堆的听說,最怪的是,似乎在那間客棧里,人人都有著所謂的听說。

「你還知道些什麼?」

「都記在這紙上了。」她自袖里掏出一張四處搜集情報而抄來的小抄。

看著紙上一些瑣瑣碎碎的八卦或是流言蜚語,總覺得所獲不多的如意,才想另謀他法時,不期然地,燭火照在銅鏡台上所反射出來的金色光芒,自一角斜斜地映入她的眼簾,她頓了頓,清清楚楚地想起上一回她是在哪見過這類刺眼的顏色。

沉穩的笑意緩緩在她面上漾開來,站在她前頭的八月伸手揮了揮,在她又開始沒反應後,八月忍不住多心地看了似是胸有成竹的她兩眼。

「小姐是不是有主意了?」輕嘆口氣後,八月兩手捧起她的臉龐用力將她搖醒叫回魂。

「八月。」如意款款一笑,伸出一指勾了勾,要她附耳過來。

有些好奇地附耳過去听了一陣後,八月登時刷白了臉,渾身僵硬地勉強轉首看向她。

「小姐,你……真要這麼做?」

「真的。」她點點頭,笑得一臉天下太平。

八月猛捉著發,「但……」這哪算是什麼消遣啊?普通人會去做這種事嗎?

「總之,你照我所說的去做就是。」已經下定決心的如意,眼中隱隱閃爍著期待。

「慢著。」八月抬起一掌,兩眼慎重地盯著她,「小姐,這事,你很認真?」雖然她總是三不五時就發呆,但打小她只要一旦下定決心要做到某件事,她就定會實現它。

「一心一意。」她扳扳十指,幾乎等不及進行她的計畫,「總之,眼下你只要先替我把消息放出去就成了。」

「我一定得參與你邪惡的計畫?」萬一失敗了怎麼辦?還有,萬一真的惹毛了那尊千里侯那又該怎麼辦?

「八月。」如意伸指一算,笑咪咪地朝她眨了眨眼,「你與上官府的長契,還有十年吧?」

「是還有九年十個月……」滿面懷疑的八月,有些納悶她怎會突然在這時提到這事。

如意聳聳肩,臉上擺了副無她也可的模樣,「若你不想下個月就結束長契回鄉嫁人,你可不參與我的計畫。」

當下態度急急忙忙來個大轉變的八月,伸出兩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再朝她用力點頭,決定跟著一道攪和下水奉陪。

「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八月我都在所不辭!」豁出去了!下個月就可以結束長契?這種提著燈籠都找不著的機會,若是錯過就再也沒第二回了!

「?有默契就好。」如意拍拍她的手,很高興她肯入伙。

在如意移來更多燭火,並拿出先前一本本她靠記憶照抄下來的奏折時,站在一旁邊為她收拾桌面,邊為她調整燭火的八月,在先前的興奮逐漸冷卻下來後,愈想就愈覺得不對勁。

「小姐,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仔細想想,照她方才所說的計畫,她根本就什麼好處都得不到呀,相反的,她恐還會落得個很糟的下場。

「我能不能得到什麼好處,這無所謂。」如意手中的筆桿朝她搖了搖,「你該問的是,這麼做,對別人有何壞處?」

「別人?」

「這世上,許多人的處世之道,是損眾人以利一己。」身在官家,隱身站在她爹背後看遍官場百態的她,從不認為自己也得跟那些人守著同一種規則,並玩著同樣的玩法,「而我這人,則是很講求公平性。我的處世之道,是利人也利己、損人也損己。」

八月大大掛下了臉,「你要損己?」她知不知道她是拿她的一生下去賭啊?

「要想得到某些東西,付點代價,也是理所當然。」她愉快地繞高了唇角,「而這代價,到時,我會付得很樂意。」

「我不懂……」明明就是百害無一利的事,她干啥要這般找樂子?

「?不用懂。」如意只是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再將手中寫好的字條交給她,「待會,你乘機到我爹的書房里去取這些東西來給我,記得,別被人撞見了。」

「是……」看完了字條上所寫的東西後,八月皺了皺眉,隨後趕緊將它收進衣袖內。

未合上的窗扇,將春日微冷的夜風吹灌進了室內,如意一手按著桌上翻飛的紙張,以造型似只鳳鳥的紙鎮壓按住紙張後,她起身走至窗邊,並拉緊了八月替她披上的外衫。

高站在閣樓上的她,低首看著逐漸在夜色中睡去的這座京城蝕日城,過了一會,她踮起腳尖,抬首看得更遠,直望向京城外城吞月城,那片仍舊是萬家燈火的景象。

一陣強勁的風勢吹揚起她的長發,身上白色的外衫,則像雙羽翅般地在風中張揚。

是不是只要卸下了肩上的重擔,就可自由的飛翔?

是不是只要不顧一切放手一搏,她就能夠逮到那個屬于她的「也許」?

眼前的黑夜,像是一汪不見盡處的大海,浪濤無言地卷上來,絲毫不給拒絕地淹沒了大地,無視于女人們的私語……那些關于卑微、不甘、痛苦、不得不張口吞咽而下,只能在夜半無人間的竊竊私語。

浪濤底下,有人安穩地躺在床上合眼編織夢境,也有人躍躍欲試地張大了眼作著白日或是黑夜的夢。也許生命的本身,就是一連串的瘋狂和不可能所交織而成的夢,那些虛幻的夢、清醒的夢,二話不說地跳進了命運的轉盤里,不給原由,硬是要湊上一腳,于是,既然有了夢,那便有了「追求」這個偷偷加入的第三者。

只是世上,總有許多人,總是僵硬著身子,枯站在原地,無言地看著追求與他們錯身而過;當然,也有人用盡了身子里所有的力氣,拚命拔腿追上前去挽住那個追求。

也許,追求到後來,所有的一切可能只是迷夢一場,氣喘吁吁所得到的,恐怕也只是兩手空空而已。但,又也許,在命運的不小心轉身之下,美夢,就成真在眨眼的下一個瞬間。

她很想知道。

她真的很想知道,關于她的那個「也許」。

※※

霞色像是披著彩裳的女子,裊裊逐步步上西方的山頂,風中的倦鳥,也將返巢。

在這日即將黃昏的時分,在有間客棧里足足坐了一整日的人們,此時此刻全都伸長了脖子往外看。

足足等她等了一日,卻始終沒等到她,以為這一回她終于掛了的眾人,才紛紛離座準備打道回府時,想沒到,一頂姍姍來遲的小轎,又再次停妥在客棧大門門外。

一手扶著如意下轎後,面對著站在店外恭迎她的人們,如意在步近里頭時只是習慣性地朝他們一一頷首,而走在她身旁的八月,則是適時地向她解釋。

「小姐,他們開了個賭局。」

「賠率如何?」

「一賠八。」坐莊的還是那個東翁呢。

她連猜都不用猜,「無人看好我?」

八月側首看著她面上因整夜未睡,而有些憔悴的模樣。

「半個也無。」很遺憾的,可能是因步青雲以往的事跡太過讓人印象深刻,因此,除了她和東翁外,沒人朝她下注。

「很好。」兀自忍下一個呵欠後,精神不濟的如意,將八月留在棧內,放緩了步伐,刻意慢吞吞地走向十三巷。

玫瑰的霞彩,將天字一號房內的湖水,映染成一緞緞色澤不同的彩布,走至九曲橋上時,如意忍不住停下腳步,低首看著湖面上那一朵朵新生的蓮葉,以及天頂上的雲朵浮掠而過的倒影。

「現下游水,不嫌太早了點嗎?」

「游水?」她側過臉,有些訝異總是賴在宅子不出宅一步的步青雲,竟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橋上。

他兩手環著胸,「別告訴本侯你想跳下去。」他還以為那個小呆子,會瞧著瞧著在又瞧呆時,一頭栽進去湖里給他找麻煩。

晚風吹揚起她的長發,也吹動了步青雲向來總是穿得很單薄的衣衫,如意看了他一會,然後朝他笑了笑。

「請侯爺稍候一會。」

步青雲不明所以地看她以小跑步之姿,跑進了他的宅里,半晌,手上抱來了件外衫,匆匆跑回他的面前,細心地替他披上,而後她仰起小臉,笑意盈盈地問。

「侯爺方才說,你想游水?」

他反感地皺眉,「我說的是你。」他已經漸漸習慣她一次只能听一句,一次只能想一件事的習性了。

「民女只是在賞景——」她話才說了一半,便忍不住又想打呵欠,于是她趕緊以手掩住欲張開的嘴。

就著紅艷似火的夕光,步青雲二話不說地伸出一指抬起她的下頷,發覺她今日的模樣似乎與以往不同,不但面容憔悴了些,眼下也有了兩片暗影……難道她的命並不如他所預期的硬,也終于快被他給克著了?

對于他肆無忌憚的輕薄行為,如意並不是很在意,仰著臉任人看的她,在無處可看之余,也只好學著他,一徑地瞧起他來,但看著看著,她這才發現她以往沒有好好看過他,因她只記得他有雙很亮的眼眸,卻不知他的長相竟生得……實在是太過賞心悅目。

看過數個姊夫與父親門下甚多的門人後,她開始在想,她未來的夫婿,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步青雲一半俊美?

沒想到她在這種情況下也能發呆,被她直不隆咚的眼神給瞧得有些不自在的步青雲,以掌拍拍她的面頰要她清醒。

「我說,你究竟在瞧什麼?」

「瞧你。」她老實地說出觀察心得,「侯爺生得很好看。」她開始在想,若不是他有著見一個克一個的壞命格,說不定只要他出現在京內,全京城的閨秀恐怕會因他而引發暴動也說不定。

兩道好看的劍眉,因她的話,當下不受控制地開始往眉心聚攏。

「天寒,不如我扶侯爺入內吧?」她動作輕柔地扶住他的臂膀,也不管他反不反對,拉著他就往里頭走。

「天都快黑了,今日你為何這麼晚才來?」進入一室昏暗的宅子里後,步青雲在她四處為他點燈時,忍不住開口問。

她心情不錯地問︰「侯爺在等我?」

「我只是以為你死了。」步青雲別過臉,刻意不去看她臉上永遠都看似愉快無比的笑意。

「侯爺,我住京內,你住京外,蝕日城與吞月城,這兩地之間有段距離。」在把燭火都打點好後,她細步步至他的面前輕聲解釋。

「所以?」

她輕嘆口氣,滿面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平日我在府中,幾乎可說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今日日來此,奔波勞碌的,這些天下來,我累壞了,故今日才會睡晚了誤了時辰……」

經她這麼一說,步青雲這才想起她本是個從小養在深閨,根本就禁不

雅典娜 於 2008-01-02 08:03:00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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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2008-01-02 08:04:00
第五章

一顆、兩顆、三顆……

彎彎如眉的新月初上夜空,百般無聊坐在山路邊一顆大石上的如意,將一只醒目的紅燈籠插在身邊,仰首望著被樹木遮蔽的夜空,在枝椏間數著一顆顆零落的星子。

離開有間客棧後,如意並未雇轎回府,反而走向吞月城城郊,照著腦海里的記憶走至城外山腳下後,天色已是全黑,有備而來的她點亮了只燈籠,一路走入山內,在爬至半山腰拐過幾條小道,更加深入另一座山林里,約莫走了有兩個時辰後,她望了望山頂處的幾點燈火,決定就坐在這里等。

一個時辰過去,夜色愈來愈深,覺得有些冷意的她才拉攏了外衫,想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時,陣陣 的聲響,和一根根在林中看來模糊不清的火把,正朝她這方向靠近中。

她站直了身子,「也是該來了。」她還以為他們永遠都不會出現呢。

叢叢火炬愈靠愈近,大老遠在山頂就見著半山腰那只紅燈籠的光點的眾人,很快地即亮刀亮槍地出現在她的面前,然後……全體因她開口的第一句話開始發呆。

「我等你們很久了,你們怎這麼慢才來?」兩手環著胸的如意,一臉不滿地瞪著帶著寨里弟兄殺下山的寨主。

有沒有搞錯……

夜半三更的,出現在這山里頭的,不是路經這兒準備遭他們洗劫的路人,也不是護鏢路經此地的鏢局人馬,竟只是一個什麼人都沒帶,就膽敢只身來此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她還……

她還嫌他們來的動作太慢?

「等我們?」身為山寨頭子的童玉虎,舉高了手中的火炬要她看個仔細,「你可知我們是誰?」

她不以為然地揚揚眉,「知道啊,山賊嘛!」滿面滄桑與刀疤,不都全寫在臉上了?

眼看她並沒因此而被嚇倒,不死心的他再接再厲地逼近她的面前,並涎著色迷迷的笑意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再對她晃著手中的大刀問。

「你可知我們劫財也劫色?」以他閱人無數……不,應是搶人無數的經驗來看,一身富貴人家打扮的她,可是他眼中上好的大肥羊,若是劫了她,就不知她的家人願花多少銀子來贖……

「知道。」如意在他還在心中打算盤時,不慌不忙地自袖中取出一只小瓶,「你等會兒喔。」

「你做什麼?」他不解地看她將瓶中的粉末灑在自己的身上。

「這是七日毒,踫到此毒之人,七日內必死無疑。」她很仔細地將粉末抹在自己的身上……嗯,八月挑的這香粉味道還滿香的。

他冷哼一聲,並不怎麼相信,「那你豈不是死定了?」

她伸出一指搖了搖,說謊說得毫無愧色,「我自小即將七日毒的解藥當飯吃,它傷不了我。」

也不知她所說之言是真是偽,一時之間也不知該不該踫她的童玉虎,眼下唯一能判定的就是,這位夜半出現在此的姑娘,不但沒怕上他們半點,也似乎不怎麼把他們給看在眼里。

「頭兒。」跟在他身後的男子,在他猶豫的當頭,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馬上令童玉虎臉上露出了獰笑。

「既然你見著了我們的臉——」

不等他把話撂完,如意很好奇地問。

「只是打劫路人,收獲不豐吧?能糊口嗎?」瞧瞧他們的衣著,嘖嘖,也不曉得補丁了多少處,看來這年頭山賊這一行並不好做。

「輪不到你來操心!」不小心被說中痛處的他,才火大地揚起大刀時,她又自口中迸出一句。

「不小心劫到了官銀,很難銷贓吧?」

倏地,林間呈現一片靜寂,一大派人馬當下全把兩顆眼珠子死死地定在她的身上,而如意只是在場面冷清到一個極點時,朝他們釋出一抹和善的笑意。

滿腹的疑惑,使得童玉虎不得不暫時放下手中的大刀。

「你……說什麼?」為什麼這女人知道官銀之事?還有,她又是怎知道他們是「不小心」劫到的?

她一臉惋惜,「唉,能看不能用,真是可惜了。」

「你怎知道這件事?」一個飽含疑問的問句,在童玉虎正欲否認之前,很不是時候地在他身旁響起。

「笨蛋!」童玉虎一拳揍在他頂上,「你干嘛承認?」

「我……」

如意一手掩著唇,以眼神對童玉虎致上萬分同情之意。

「我同意,是滿笨的。」家教需要大大改進,一點職業水準都沒有。

拉不下臉又沒法趾高氣昂,所以面部表情只能演變成惱羞成怒的童玉虎,再次拿出寨主的氣勢,將一只拳頭亮在她的面前大聲喝問。

「你憑什麼說我們劫了官銀?」

只覺得兩耳像是有記響雷打過的如意,不慌不忙地掏掏耳,再氣定神閑地道。

「因我知道你們劫了誰,然後照他托鏢的路徑去查,我發現,在那條路徑上,只有兩座山寨,而你們就是其一。」步青雲會查,難道她就不會?再加上有她爹在朝中的資源,她的速度還比步青雲快了些。

那個私自想要將官銀運回府中,並報假帳的倉糧官,可能事前也沒想到,那批他想要暗吞並重鑄成民銀的官銀,竟會不小心遭這票窮得山窮水盡的山賊給劫了吧?搞得在遭劫後,不敢吭聲,更不敢大大方方地去追回這筆官銀。

童玉虎還是想否認到底,「那也未必是我們干的!」

「在這兩座山寨中,窮得捉襟見肘的,就屬你們這一座,而另一座山寨,則是在一扇門左剛的圍剿下,去年已是空寨一座。」如意慢條斯理地繼續把話說完,語末,她還刻意以兩眼瞟了瞟呼應他們一窮二白的衣著。

在她的目光下,眾人不禁低下頭看著自己已經破了很久的衣裳,然後,再集體把含怨的目光轉至當家的童玉虎的身上。

「你還知道些什麼?」突然間覺得背後目光刺人得有點痛的童玉虎,氣焰轉眼就被澆熄了大半。

「我還知道,一扇門的總捕頭左剛,正在追查那筆官銀的下落。」她完全不介意向他們通風報訊,「另外,他還托千里侯代查那筆官銀究竟是何人丟失的。」

「千里侯?」一听到那個克死人出名的名號,眾人紛紛刷白了一張臉。

「嗯,我相信他很快就會查出那筆官銀出自何處。」大概只會慢她個一兩天吧,只是她不知,到時步青雲會不會有那興致出手對付那名倉糧官就是了。

面面相覷的眾人,百思不解之余,忍不住集體盯著眼前感覺像是有點累了,正掩著嘴,秀氣地在打呵欠的女人。

「為何要告訴我們這些?」滿腹惑水的童玉虎,實在是想不通她究竟來這干嘛,「你有什麼目的?」

話題終于被他們導至重點,如意登時精神一振,先是整理好衣衫,再將兩手往兩袖一放,字字清晰地向他們宣布她的計畫。

「我想教你們賺錢。」

「賺錢?」眾人異口同聲地訝問。

她愉快地露出一抹笑意,「正確來說,應該是我想教你們如何大干好幾票。」

當眼前的男人們,全都因此而楞張著嘴呆看著她時,她心情很好地向他們提議。

「你們的山寨,缺不缺軍師?」

※※

「听說……」

午後趁著店內較清閑,無事就跑來串門子的東翁,在步青雲難得自動自發地批閱起折子時,坐在一旁哀聲又嘆氣地看著窗畔由如意澆灌養大的花朵。

「想說什麼就直說,不然就滾。」步青雲擱下手中之筆,收拾好折子後,起身自一旁的書櫃取來數卷地圖,挑選了一會後,選定其中可能性最大的一卷地圖。

「听說,全京城內外,都沒人敢娶她。」東翁故意瞄瞄糟蹋了別人名聲的他。

將地圖攤在桌案上的步青雲,不置可否地挑高了朗眉。

「是嗎?」她要是在乎的話,那她就不必那麼賣力詆毀自己的閨譽了,其實她是巴不得沒人敢娶她,因她根本就不想嫁人。

眼看他只是自顧自忙他的事,一點搭理的心情也沒有,東翁忍不住好奇地湊到案旁的位子一屁股坐下。

「為何你臉上半點愧疚之情都沒有?」他都可為她去找樂王,好讓樂王去扯太子後腿,也害得那個太子侍讀遭太子自跟前趕走,怎麼現下他卻什麼反應都無?

步青雲沉默了一會,也懶得再替她隱瞞,「因這本就是她所願。」

「什麼?」

「她利用了我。」步青雲干脆抖出她的底,「她壓根就不想嫁給太子侍讀,所以就演了場戲,利用我藉此被太子侍讀退婚。」

「那她可是史上頭一人了!」東翁听得簡直想要起立鼓掌,「我該挑個好日子大擺八桌,好生慶祝慶祝才是!」

步青雲掃他一眼,「你很樂?」

「當然,她是頭一個可以利用了你,還能全身而退的人!」沒想到軒轅如相這回還真的算準了,這個一號房的還真克不倒她。

他潑了盆冷水,「誰說我會讓她全身而退?」他連戰鼓都還沒擂起呢,他會輕易放過她?現下不過是先讓她喘口氣和布局而已,他倒希望,到時她可不要令他太過失望才好。

東翁趴在案上問︰「你還能拿她怎麼著?」

「不告訴你。」他賣了個關子,「總之,她利用我好達成她不出閣的心願,如今無人敢娶她,正好合了她的心意,因此我本就毋需內疚,你若要代她出頭的話,那大可免了。」

「嘖,我還以為她有多大的志向呢。」東翁垮下了臉,一掃先前興奮之情。

「例如?」

他揚手一指,「克死你這個克星。」

「可惜的是,我不會讓你、也不會讓她稱心如意的。」

就在這時,照例端來湯藥的丹心,步進廳里,打算又照舊將他的藥給擱至一邊。

「侯爺,你的藥——」

「拿來。」一反常態的步青雲,朝她伸出一掌。

丹心被嚇得不輕,「你要喝?」咦?這不是他用來澆花的嗎?

「我喝。」他接過端盤,自藥盅里倒了一碗藥,在藥湯不那麼燙後,隨即仰首將它喝盡並再倒一碗。

丹心忍不住走至窗邊,探首看向外頭的天際。

也為眼前怪象滿心納悶的東翁,在他又喝完另一碗時,百思不解地搔著發。

「怎麼,你不想死了?」以往要他喝口藥,丹心是千求萬求他也不屑一顧,今兒個日頭是打西邊上來不成?

步青雲露出一抹冷笑,「我要找樂子。」嚴格說起來,他還得感謝如意讓他想通了,並打算再多賴活個幾年。

「這個樂子……剛好是個女人?」

「她還恰巧就姓上官。」步青雲也不介意告訴他,並在說完後,自一旁架上取來外衫穿上。

東翁愈看愈覺得古怪,「喂,你要干嘛?」他不是向來把自己關在一號房內為樂嗎?且他那病弱的身子也不能出門去吹什麼風。

「去十四巷,我要就診。」穿好外衫準備出門的步青雲,在把桌上的地圖收妥後,隨即撇下他們大步走向門外。

被留下的某兩人,在互視了彼此一會後,一同把頭探出窗外看向天際。

「就快天有異象了。」丹心正經八百地表示。

「我完全同意。」

※※

正式入主山寨,剛當上軍師不久的如意,在被他們迎回山寨的第二日晚上,即將所有人都集中到破舊的大廳內,替他們這班不懂得經營山寨的同伙開業授課,而課程的內容是……

才听完她說的第一句話,所有男人均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瞧著她。

「你在教我們打劫?」

她有些沒好氣,「難不成我是在教你們做善事?」不打劫,難道他們以為她是要他們去耕田種稻不成?

「你是個官家小姐!」一根根手指,自四面八方紛紛指向她。

她說得更是理所當然,「所以我才比任何人都清楚官銀的運送路線呀!」他們以為她沒事干啥去偷她爹的地圖?還有,她辛辛苦苦背圖是背假的呀?

眾人還是懷疑地大大皺著眉,總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勁。

「是嗎?」普通養在深閨的官家小姐……會懂這種事嗎?

「全國各地地方托鏢運送官銀入京的路線,全都記在我的腦海里。」安安穩穩端坐在大位上的她,一點也不客氣地接過一旁二當家替她泡好的熱茶,「我可讓你們在鏢銀入京之前,就在京外將它們劫走。」

大位遭人坐去,只能退居次位的童玉虎,還是不清楚她所謂的大干好幾票,到底是哪些票。

「那……咱們要劫的對象是?」不會又是攔攔路人打劫、或是趁夜跑去吞月城里搶搶未打烊的商家吧?

「鹽政司。」如意氣定神閑地公布他們頭一個要下手的對象。

「什、麼?」那麼大的官?

望著那一張張似是被嚇著的臉龐,和不約而同往後退了兩步的身子,如意不禁覺得有點頭疼。

「瞧瞧你們,這是什麼德行?」她有些挫敗地瞪視著他們一個個的鳥樣,「你們是山賊哪,有點膽量行不行?」看樣子在他們下手之前,她得先加強一下他們敬業態度才是。

童玉虎直朝她搖首,「你要我們又去劫官銀?」他們才不小心劫過一回哪!不但不能用,也沒有門路銷贓,眼下他們光是躲一扇門的左剛都來不及了,且後頭還有一個千里侯也正在追著,她還要他們去冒險?

「听清楚。」她深深吁了一口氣,「我要你們劫的,是在鑄成官銀前的民銀。」唉,就知道他們不太常用腦袋……

「啊?」一堆有听沒有懂的男人全都呆楞楞地瞧著她。

她朝所有人擺擺手,要他們全都靠過來。

「放眼全國各府各司、各縣各郡,官銀皆是在民銀收齊重鑄過後,再托鏢送交國庫的。」她儼然一派專家地為他們解說,「若是劫官銀,不但事後脫手困難,也會引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但劫的若是已收齊卻尚未重鑄成官銀的民銀……」

「怎樣?」眾人忍不住深深屏住了氣息。

「銀子上頭……」她壞壞一笑,「可沒刻名字,是不?」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他們拍著掌直朝她點頭。

「對呀!」

「且慢!」愈想愈覺得不對的童玉虎,連忙在眾人高興得太早前抬起一掌。

「你有疑問?」她捧著茶碗,朝里頭燙熱的茶湯吹了吹。

「我不懂,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怎麼想就怎麼覺得怪,這種好事怎可能會平白無故地掉在他們身上?而她又為何無端端地冒出來教他們怎麼不再餓肚子?

「當然有。」低首喝了口茶後,如意一臉雲淡風清地開出條件,「事後,我要分八成。」若沒好處,她干啥冒險入伙?

「什麼?」他沒想到她居然一開口就這麼狠。

「八成。」她淡淡輕吐。

「不成,四成!」童玉虎怎麼算都覺得不劃算,當下就否決了她的獅子大開口。

「八成。」她面色絲毫無改。

「五成!」他將兩袖一撩,拉大了嗓門同她砍起價來。

「八成。」姑娘她還是無動于衷。

「六成!」他順勢朝她比出兩指。

「成交!」逮著機會的如意,兩眼一亮,馬上就拍板定案。

「什麼?!」全寨男人的吼聲,差點把那上了年紀,還有點破舊的房頂給掀掉了。

「……」慢了一步才發覺上當的童玉虎,悔不當初地低首看著自己造孽的手指頭。

「咱們才分個四成?」深感不公平的二當家,眼眶含淚地問著他們那向來就沒什麼生意腦袋的當家老大,「寨主,咱們賣力賣命的,也才分得了個四成,她呢?她出了什麼力?」天底下哪有這種不公平的買賣呀?到底他們是正脾的劫匪或她才是真正的劫匪?她頭一個打劫的就是他們!

「我提供了腦袋。」剛剛坑過一個男人的如意,伸出一指指向自己的腦際。

「只這樣?」她不如去搶算了!

「光是那四成,就足以讓你們全寨躺著吃上四年不止了。」如意放下茶碗,在一屋子的抗議聲浪中,徐徐為他們點亮一盞明燈,「況且,我要劫的也不只一個鹽政司,只要你們照著我的話去做,我敢打包票,下半輩子,你們要吃香的喝辣的或是躺著過日子都成!」

光是想象那美好的遠景,一班人差點連口水都流下來,在每個人都因此而輕飄飄、神游太虛去時,被坑過一回的童玉虎,這回就顯得很小心謹慎。

「?有把握?」

「那當然。」如意自信十足地揚高了下頷,「若是劫不到銀子,你們大可賣了我去抵!」

轉眼間,全山寨喝西北風已經很久的男人們,集體靠上前,動作整齊劃一地朝她深深一鞠躬。

「姑娘,咱們所有兄弟的未來就全靠你了!」

她很講義氣地點點頭,「包在我身上。」

當一屋子樂陶陶的男人們,正四下討論起她所給的路線、時間和下手的地點時,如意朝童玉虎勾勾指。

「寨主。」

「什麼?」在湊上前听完她所說的話後,他不解地皺著眉,「為何要這麼做?」

「因狡兔應有三窟。」考慮得很遠的如意,覺得必須要防患未然。「總之,在咱們劫到第一趟鏢銀後,你立即照著辦,且要快,一刻也拖不得。」一扇門的左剛,辦案能力本就是出了名的強,就連六扇門也想延攬他入京,再加上還有個步青雲在,她要是不小心點,陰溝里翻船的人可能就會是她了。

「好吧……」想想也覺得有點道理的童玉虎,朝她點了個頭後,就準備去計畫。

「上官姑娘,吃些吧,你今日都沒吃什麼。」端來一大碗只有一點點肉的肉湯後,二當家好言地勸著不知為何,入寨以來只肯喝些水、吃上一點點饅頭的她。

她微笑地婉拒,「不了,你們用吧,我不餓。」

不明就里的二當家,只好把她再次拒絕的食物端走。

嗅著陣陣食物的香氣,如意一手撫著咕咕叫的肚皮,試著用意志力驅逐腹里的那陣餓意,以免抵擋不住誘惑而壞了她的一盤棋,再次喝完一碗茶後,她在心底再三告訴自己,這小代價,她付得起。

起身步至窗邊,遠眺著四下幽暗的山林,回首再看了這間破舊的山寨一會,不知為何,她發現,她居然還滿想念步青雲那間富貴又奢華的天字一號房。

她也滿想念那張俊到沒天理的臉龐,和那一雙她總覺得好明亮的眼眸……

嘖,她是餓昏頭了嗎?她居然會想他?錯覺,這一定只是她一時的錯覺,那個步青雲才不在她的人生計畫中。

不過她至今還是沒法否認,步青雲的確是說中了她的心事,也將她的心態拿捏得很清楚,從來沒有一個人,能似他這般看進她靈魂的深處。

步青雲說得沒錯,她是不想嫁給她爹為她安排的任何一個人,而後再胡里胡涂地奉上自己的人生。因她不知該如何說服自己,去嫁一個她根本連面也沒見過,甚至是窮其一生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愛他的人。

安排性的、沒有愛的婚姻,是不會殺死一個人,可它卻會慢慢地折磨一個人至死,消耗所有仰望希望的動力之余,再慢慢地枯萎死去。在這上頭,有了其他姊姊的境遇之後,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

她並不想也成為一朵紅艷過後,面對雕零之時就再也無人來賞的花朵。

既然花兒都無百日紅,她又憑什麼能在青春過後還能渴望得到良人的垂青?她並不願,她的婚姻,只是一樁買賣,因她知道,她不會是買主也不會是賣方,她只是他人手上交易得利,必須犧牲的一員。

那些女人的深沉痛苦,卻又從無人听見的子夜輕嘆,她發誓,那絕不會也成為她的無奈。

※※

「你們全都擠到這兒來做什麼?」

平日鮮少有人出入的天字一號房,在這晚,一口氣擠進了東翁、韃靼和丹心後,頓時覺得宅子里人多得讓他很想趕人的步青雲,心情惡劣地兩手環著胸,不客氣地對面前面色凝重的人們統統贈上兩記冷眼。

「上官姑娘失蹤了。」打從听到這個消息就一直擔心著的韃靼,將矛頭全都指向步青雲,語氣里還充滿了濃濃的指責。

面容上毫無半點意外之情,也沒有什麼特別反應的步青雲,只是百般無聊地往椅里一靠。

「前日自她離開這間客棧後,她就一直未返上官府。」東翁接著也跟上興師,「上官大人已派出所有人馬尋找她的下落。」听說那些人在京內京外找了兩日,到目前為止,仍是半點消息也無。

就連一向開朗樂觀的丹心,也愈想愈覺得不樂觀。

「我想,上官姑娘她會不會……」

「怎樣?」步青雲懶聲地應著。

她一手撫著胸口,「會不會是遭到退婚的打擊太大,所以一時想不開就……」或許是退婚後的民情和輿論太大了,所以才逼得她不得不走上了絕路也說不定。

步青雲朝天翻了個白眼後,直接省了他們那些不必要的擔心。

「她不會去尋死的。」她都還未開始大展手腳興風作浪呢,她會舍得死?看來她真的在外頭騙人騙得很成功。

「你打哪來的篤定?」韃靼還是完全把他當成罪魁禍首,並將他所說之言,都當成是推托之詞。

他不情不願地承認,「因我夠了解她。」

當下東翁像是發現了什麼樂子般,刻意對他笑得曖曖昧昧的。

「喲,你會去了解人?」看樣子,這位如意姑娘,可真讓他們天字一號房的房客打破了不少慣例。

「怎麼,不成?」他愈看東翁的笑臉,就愈有一股想將東翁踹出去的沖動。

東翁愉快地搓著下巴,「不是不成,只是很新鮮。」

「東翁!」

遠遠站在廳外,不敢踏入宅內的八月,在被人架來此地,並喝令不許再往前走一步時,往里一看,見著了東翁熟悉的身影,大聲喚他之余,兩行淚水也配合地流了下來。

「八月?」東翁錯愕地看向外頭,「你怎會來這?」

「是我命人將她帶來這的。」坐在椅里動也不動的步青雲,徐徐地交握著十指道。

「你?」廳內的其他三人狐疑地看他一眼後,一頭霧水地趕至外頭那個已經哭花了臉的八月身邊。

「八月,你家小姐回府了嗎?」丹心首先扶好她,並掏出繡帕替她拭淚。

她仍是哭哭啼啼,「小姐、小姐她……」

「我知道,失蹤了嘛。」沒耐性的東翁在她還沒小姐完前,直接代答兼發問,「然後呢?找著人了沒?」

「還沒有……」滿面淚痕的八月索性將臉埋進帕子里哭個痛快。

「還沒有?」韃靼不禁面色凝重,潤這下可糟了,都這麼多日了,她該不會真的……」

「都是我的錯……」八月抽抽噎噎地拿開已經淚濕的帕子。

「怎麼說?」

「我家老爺說……當日我若陪著小姐來此,小姐或許就不會出事了……」她愈說愈是哽咽,「老爺還說,若是近日內我找不回小姐,我這輩子就休想再踏進上官府一步……老爺還揚言要將我轉手賤賣給他人為奴……」

坐在里頭動也未動的步青雲,一手撐著下頷,興致很好地瞧著外頭一搭一唱的四人組。

「東翁,你定要救救我……」哭了一陣後,八月突然兩手緊緊握住東翁的手。

「我?」他指向自己的鼻尖,「你會不會求錯對象了?」找他干啥?要找就找個官去呀!

「那……」她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他們,「那我該怎麼辦?」

「很簡單,把帳算在他頭上啊!」東翁扳過她的身子,手指正正地指向里頭那尊處變不驚的正主兒。

「他是誰?」沒見過步青雲的八月,呆楞楞地問。

丹心一掌拍在她的肩上,隆重地向她介紹。

「害得你家小姐被退婚的禍首是也。」把她攔在外頭不讓她進去也好啦,省得步青雲克著了她就糟了。

很怕自己的命沒如意那麼硬的八月,當下一骨碌地跪在地上,滿面害怕地輕喚。

「侯、侯爺……」

「放心吧,?家小姐死不了的。」覺得戲也看得差不多了,單純只是想告訴八月這句話的步青雲,話一說完就起身步入內廳。

「可是侯爺……」八月不放棄的聲音還追在他身後,「侯爺!」

一根手指,輕輕地點在仍想要擠出眼淚的八月頭頂上,她抬首往上一看,只見東翁沒好氣地低聲告訴她。

「別再擠了,人都走遠啦!」為了她家小姐,她演得比他們都還要賣力,真是服了她了……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如意姑娘,究竟是給了她多少的好處?改天他定也要算一算,看看能不能也分上一杯羹。

「呃……」八月僵著臉,有些不安地看著他們,「很明顯嗎?」他們三個看穿不要緊,重要的是,里頭的那尊會不會識破啊?

「你可以再加強一點。」韃靼中肯地說出他的意見。

「噢……」她很虛心地廣納各方建議。

「下回記得,再投入感情些。」丹心還不忘給她演技指導。

「謝謝。」

第六章

他沒想到,他居然很思念她那張偽君子的臉龐。

她究竟上哪去了?

站在窗畔望著外頭一池碧綠湖水的步青雲,極其難得地,努力動腦去揣測一個人的心態,以及她可能會做之事,還有她把自個兒給藏起來的目的是什麼。

只是想著想著,他總會不經意地發現,如意那張總是因為被他拉住發,而靠得他很近的臉龐,就像道印子,淡淡地烙在他的心頭上,並沒有因為她做了什麼,或是因裝傻、露出真面目而改變一絲一毫。

才幾日不見她,這宅子里少了她那張他日日注視著,且總是不怎麼認真刺繡的側臉後,已經習慣孤獨的他,竟覺得有些冷清。

外頭平靜無波的湖水,在一尾魚兒躍出湖面,再落入水中時,揚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爍著銀光,這令步青雲忽然想起上官卿在朝的官職,以及所負責的是什麼,同時,亦想起了那日如意在看到那錠官銀後,那時她臉上的異樣。

「好個斂財之道……」總算是想通的他,一手搓著下頷,不由得有些佩服起她來。

快步走回桌案旁,翻出那張他原本就懷疑的地圖後,他以筆在圖中圈畫了兩個地點,在他要將圖卷起收妥時,他不經意往角落一瞧,發現在那張擺放在角落的椅子上頭,有著一張如意所繡的帕巾。

那只繡得歪斜又奇丑無比,半點進步也沒有的鴨子,再次映入他的眼簾。他走至角落將它拎起,試著回想起當如意坐在這兒時,她究竟听見、看見了多少他曾做過的事,而後,她又是如何不著痕跡地在朝中扯他的後腿。

他會如此懷疑,全是因近來那個御史大夫在朝中處處找他的碴,針對他收賄之事大書特書,使得皇帝不得不私下派人送了道旨來,要他收斂點,就連一向站在他這邊的左中丞也一道被拖下了水,在朝中被御史大夫一路壓著打……

「侯爺。」奉命去找人幫忙的丹心,在他一徑想著心事時,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面前輕喚。

「如何?」

「住六巷的只是撂了一句話。」她深吸了口氣,然後照本宣科,就連語氣也完全相同,「要找就找那只熊去!」

步青雲挑挑眉,「三號房的不肯幫忙?」

「不肯。」

「三號房的死對頭呢?」

丹心還是朝他搖首,「也一樣不想幫你。」他可能不知道,他的人緣不好,早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好吧,那只熊呢?」手邊還是有人選的他,也不怎麼在意會被那兩人拒絕。

「已經到了。」丹心一手指向窗外那名正由外頭沖向此處的某人。

「一號房的!」百忙之中硬是被人給請回棧的左剛,一進廳,就直接沖至他這個閑人面前先吼上一陣,「你又把我找來這做什麼?你以為我同你一樣成天都那麼清閑嗎?」

「我要你找個人。」早就被吼得不痛不癢的步青雲,兩眼直盯著這個辦案能力奇佳的鄰居。

被騙到已經懂得什麼叫做教訓的左剛,先是因他的話楞了楞,而後滿面戒慎恐懼地往後退了兩步。

「你……又想騙我?」每回都這樣,騙人前都不先打聲招呼,還有騙人與不騙人時,也都擺著同一號表情,這教他怎麼能像東翁一樣分辨得出來?

「拿去。」這回沒心情玩他的步青雲,只是抄起一卷地圖扔給他。

「地圖?」隨手接下並打開一看後,左剛納悶地瞧著這不屬于他管轄的城外之地,「給我這個做啥?」

步青雲先是將案上那碗已涼的藥湯一飲而盡後,自案里站起身,將一封信交給站在一旁的丹心。

「待會我會派人告訴總府衙門的頭兒一聲,我要借用六扇門和一扇門。」

左剛皺著濃眉,「你沒事借我們干嘛?」

「我說過,我要找人。」都好些天了,那個如意應當賺也賺夠了,也是該把她給逮回來少坑一點要送進國庫里的錢了。

「找誰?」到底是什麼樣的大人物,需要動員到六扇門和一扇門所有的捕頭?

「上官如意。」

左剛听了忍不住朝他開吼︰「你這是公器私用!」他以為京內京外都沒別的案子要辦,還是其他的捕頭都還不夠忙嗎?居然為了要找一個人就把他們全都給借走?這兩座城若在他們忙著找人時出了什麼事那該怎麼辦?

步青雲淡瞥他一眼,「倘若我真要公器私用,那麼,我不會派上你們,我會直接派軍去找。」

「……」認知層次有差。

他擺擺手,「只是樁小恩怨,還犯不著我去勞師動眾。」那位如意姑娘的面子,也只大到讓他派出六扇門和一扇門而已,且光只是這兩扇門,就足以逮回她了。

滿腹不甘的左剛,恨恨地瞪著他,「你已經勞動很多人了……」

「你還杵在這做啥?」步青雲回頭看了還站在原地不動的他一眼,「你們只有兩日的時間。」

「你這沒天良的一號房!你居然還限時間?」氣急敗壞的左剛,一掌重重拍在一旁的小桌上。

步青雲只是看了看那張碎成一堆殘木的小桌一會,再揚首對他笑得很惡質。

「怎麼,想咬我?」

「我……」豈只是想咬他而已?是巴不得把他捆一捆,然後扔到外頭的湖里別再造孽!

「冷靜、冷靜……這尊你咬不得。」一旁的丹心在左剛一副磨刀霍霍,還真的想沖上前清完所有新舊帳時,忙不迭地將他給拖回來。

「還不快去?」步青雲卻在這時再添上一句更沒人性的條件限制,「我可是從現在開始計時的。」

氣得滿口碎碎念的左剛,在握著地圖打算沖出去辦事時,冷不防地,一封自步青雲手中扔出的信,就落在他身旁的桌上。

「上回你問我,丟失官銀的人究竟是何人。」步青雲可沒忘了他曾拜托過何事,「你要的答案,就在那封信里,至于你想要怎麼辦他,或是將他送交六部,隨你。」他才懶得去管那個想要私吞官銀的倉糧官會有什麼下場。

左剛額上的青筋直跳,「這就是你差遣我們所給的好處?」用一個人名換兩座城所有的捕頭?他那麼會做買賣的話,干啥不學那兩個奸商鄰居一塊去搶錢算了!

「你若有怨言的話,那封信,你可不拿。」反正那本來就不關他的事。

「哼,就知道被你找上準沒好事!」一手抄起那封信塞進懷中後,左剛頭也不回地往外沖。

「侯爺找得著如意姑娘?」收拾好藥盅和湯碗後,丹心很懷疑地瞧著似乎從來不曾對任何人這麼認真的他。

步青雲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她躲不了的。」

※※

打從開寨以來,總是劫不到什麼大筆生意,年年都餓肚皮、為衣裳補丁的整座山寨弟兄,在如意的指使下,成功地連劫了三趟鏢之後,往常寨中貧窮的景況隨即一變,一箱箱的銀子堆滿了山寨大廳。

對于這座山寨所有的弟兄來說,這個夜半找上他們的如意姑娘,簡直就是尊天上掉下來的財神爺,不但替他們找好劫鏢的對象,還為他們算好下手時機,並設下劫鏢的陷阱,讓他們接連著三回都成功地把鏢給劫回山寨。

于是就在這晚,整座山寨陷入歡天喜地的氣氛里,並大大設宴慶祝難得的豐收。

唯一一個沒有加入慶祝行列的如意,仍舊是喝著清水,並且努力對抗著眼前山珍海味的誘惑,在她的腹中又再次傳來咕嚕響聲時,她也只能忍耐地閃到角落去,對那些食物來個眼不見為淨。

「小姐!」一室熱鬧的男聲中,一道熟悉的女聲顯得格外突兀。

如意抬首望去,就見那個與她分別了數日的八月,正被二當家派人給押了進來。

二當家向她解釋,「如意姑娘,這女人在寨外鬼鬼祟祟的徘徊。」

「她是我的婢女,讓她進來。」如意揮手示意他們放手。

被兩個大漢一路架進廳里的八月,在他們松手後,忙不迭地沖至她的身旁。

「小姐,你沒事吧?」八月看著她才幾日不見,就變得清瘦無比的臉龐,一想到先前的計畫,八月就打心底覺得不舍。

「我好得很。」她淡淡一笑,「有沒有人跟蹤你?」

「應當沒有。」

「那就好。」如意朝她點點頭,轉身走至角落拿出一大袋已裝妥的銀子,與一疊厚厚的銀票。

「小姐,你們劫到幾趟鏢了?」挨在她身邊的八月,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錢。

「三趟。」如意將銀票塞進她的懷里,再把那袋銀子交給她,「這里有三百兩,你拿去,記得藏好。」

「為什麼不全換成銀票?」換成銀票不是較容易攜帶嗎?干啥還留著三百兩?

「因我天生疑心病就重。」如意挨著牆角坐下,朝她揮揮手,「好了,你快走吧。」

八月不解地蹲在她面前,「小姐不一道走嗎?」事情都辦成了,她還留在這做什麼?

「我不能走。」她緩緩搖首,「記得嗎?表面上,我是被擄來的,當然得等正義之士將我給救回去才行,不然我要如何解釋我的失蹤?」

「可是……」

她大大嘆了口氣,兩手直撫著肚皮,「況且,我現下餓得頭昏眼花,就算是想走也走不了。」

「你干啥餓自個兒呀?」八月更是想不通了。

如意以指輕敲她的眉心,「我是人質,難道你要我吃香的喝辣的不成?」她也很不願意天天挨餓呀,只是為求合情合理且不讓人看出破綻,她也只好硬著頭皮忍下去了。

「說得也是。」她同意地頷首,然後忽地想起一事,「對了,小姐,千里侯派人來救你了。」差點忘了她是特地跑來通風報訊的了。

在心中想過無數個可能會來此救她的對象,卻獨漏步青雲一人的如意,听了,有些意外地張大了眼眸。

「他……會救我?」真是要命,他不好好的當他的千里侯,沒事干啥也來湊一腳?還有,他不是生性自私自利嗎?她就是看準他懶得去管他人的閑事,所以才沒提防著他,誰知道……

「豈只是會?」八月不忘把听來的消息再告訴她,「他還下令京內的六扇門跟京外的一扇門全員出動。」

當下有若如臨大敵的如意,腦袋里的警鐘開始當當作響。

「內應告訴你的?」要命,居然派上了左剛?那個姓步的鐵定是知道她就躲在這里。

「嗯。」

「他們何時會到?」如意想要站起身,但一陣頭暈目眩,差點讓她跌回去,也幸好八月手腳俐落,趕緊將她扶穩。

「我不清楚,不過我想,應該快了。」

「我明白了,?快走吧。」得去忙著收拾善後的如意,一刻也不能等地推著她,「記得走另一條路,否則你會被左剛給堵個正著。」

「嗯,我這就走。」拎起地上那袋沉重的銀兩後,八月繞過一室的男人,快步跑進了外頭濃重的夜色里。

八月一走,如意馬上走至那個喝得正盡興的男人身邊。

「寨主。」

「現在?」听完她附耳所說的話後,童玉虎有些納悶地瞧著她一臉著急的模樣。

「此時不走,再過不久你們不但全都走不成了,還很可能會被左剛給逮個正著。」她急急地說完,再扭頭對另一人吩咐,「二當家的,把所有的東西全都收起來,一樣也不留!」

在二當家命人收拾起滿桌的食物與酒瓶,再將山寨恢復成原本一派貧窮模樣時,有些擔心她的童玉虎,看著正忙指揮著其他人把鏢銀一箱箱運出山寨的她。

「那?呢??不走?」

「我不會有事的,日後我會與你們保持聯系。」她拍拍他的肩頭要他安心,「放心吧,我絕不會抖出你們或是出賣你們的,因若真要算清,我也算是同伙,我可還不想因此而下獄。」

「那……」

「听我一句,眼下就帶著所有的兄弟快走,先前叫你買的宅子和山頭都準備好了吧?」千防萬防,她就是忘了防步青雲,不過也幸好她有遠見,事先留了這一步後路。

「都備妥了。」在劫到第一趟鏢銀後,他就照她先前所說的辦好了。

「短期內,你們就先避避風頭躲上一陣,記得我先前對你說過的——」

已經听她說過兩三次的童玉虎點點頭,「我知道,買些好衣裳,扮得像是普通百姓人家,減少出入,省得左剛找上門來。」

「你開竅了。」如意總算是釋出一抹放心的笑意,「好好照顧弟兄們。」

「我知道,?也要保重。」雖然被她坑過,但仍對她心懷感激的童玉虎,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寨主!」已經派兄弟將銀車運下山的二當家,大聲朝里頭催促。

揮手送走他之後,只身待在空寨里的如意,先是將爐上的炭火澆熄,再吹熄大廳里所有的燭火,就在這時,她的身子晃了晃。

「真的不妙了……」眼前的景物直在打轉,四肢無力且頻頻打顫的如意,一手扶按著廳中的柱子,再也站不住地委坐在地,一陣暈眩襲來,令她合上了眼昏了過去。

夜色將盡,早啼的雞鳴聲自山谷的遠處傳來,但這份清晨的靜謐突遭陣陣的步伐聲給打破,隨著山寨大門遭人踢開,清晨的寒風襲向橫倒在地的她,令她更是抖瑟地蜷縮起身子。

「上官如意!」朦朦朧朧中,一道熟悉的男音,好像自很遠的地方喚著她的名。

眼皮沉重得掀不開的她,只想就這般好好睡上一覺,偏偏耳畔的叫喚聲卻愈來愈大聲。

「如意!」下了轎後,獨自一人走進山寨的步青雲,第一眼所見到的,就是倒臥在地上的她。

率大隊人馬找著她的左剛,為了眾人的性命著想,很識相地將眾人擋在山寨外,省得步青雲克著了他們。

「如意,醒醒……」眼看她面色蒼白,沖上前的步青雲忙蹲跪在她的面前,將渾身冰冷的她給攬進懷中,深怕她受了什麼傷害。

勉強張開眼瞧了瞧後,作夢也想不到他竟會親自出現在此地,且面上寫滿了擔憂之情,如意虛弱地在口中喃喃。

「這一定是我的幻覺……」

「如意?」步青雲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龐,她卻一把捉住他的手不放。

「還好你來了……」不然她就快被餓死了。

低首看著說完話就昏厥在他懷里的她,才幾日不見,就消瘦得令人心憐不已,步青雲忍不住拉開她緊握著他不放的手,俯身將她緊緊摟進懷里。

※※

「十四巷的怎麼說?」

「上官姑娘……只是被餓昏而已。」

率大隊人馬將如意帶回天字一號房後,為如意感到擔心不已的步青雲,隨即命丹心火速請來住十四巷的某位住戶為她看診,豈料,他所等到的卻是這等隨即讓他心火四起的答案……

一反先前緊張的神態,听完丹心所說的話後,這才發現中了苦肉計的步青雲,氣怒得眉峰隱隱跳動。

「餓昏?」好哇,又耍他?

「嗯。」丹心小心翼翼地瞧著他那張就快變天的臉。

「左剛有何收獲?」放下心中一顆大石後,步青雲開始在心中清算,這些日子來,如意與那座空寨里的山賊們,究竟一塊大賺了幾筆。

她搖搖頭,「左捕頭沒逮著半個山賊。」

居然連左剛親自出馬也沒逮著人?看樣子,如意早就已為她的那些同伙計畫好後路,並且將他們給藏了起來。嘖,看不出她倒還挺有義氣的,竟沒在事成之後棄他們于不顧……

不對,實際上,她應當是怕他們若是遭逮,會將她給供出來吧?

「?可以下去了。」他朝她擺擺手,打算等睡在他房中的如意一醒來,就同她一塊來算算帳。

「侯爺,你不先將上官姑娘送回她府中嗎?想必上官大人定是急著要見她。」打心底同情如意的丹心,還滿想救她脫離火坑的。

步青雲冷瞟她一眼,「我有話要與她談談。」哼,這座客棧里有多少被如意收買的內應,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了。

「那……」丹心咽了咽口水,「她好不容易才歷劫歸來,侯爺就先讓她歇歇吧。」完蛋,好像已經被看穿了。

歷劫歸來?是暗地里大干了好幾票吧?

若他算得沒錯的話,這位人如其名的如意姑娘,她可發了,在有了那些錢,往後她若是要遠走高飛,那絕對不成問題。

步青雲只是揚手打發她,「你去弄點吃的來。」

「噢……」不想被連累的丹心,摸摸鼻子,很識相地走為上策。

走進內室後,步青雲走至床畔,一手掀開紗帳掛妥,坐在如意的身旁,低首看著她那張令他這幾日來都掛在心頭的容顏。

他從來不曾如此想念過一個人,也不曾把日子過得像這幾日這般刺激痛快,他更不曾拿出全副心思來對付任何一名女子。偏偏這些,她全做到了,不但如此,他相信,往後的日子,她還會繼續在暗地里出招,而他則得再次見招拆招……

愈想就愈覺得興奮的他,將兩掌按在床面上,低首靠近她的面容,直至在他倆的吐息相交的近處,半晌,他低聲地道。

「別裝了,餓也該餓醒你了。」她以為把眼皮合著就天下無大事了嗎?

剛剛才醒來,但一听到他的腳步聲後就一直在裝睡的如意,在听到他那充滿警告性的話語後,不情不願地張開雙眼,近距離地看著他那雙熟悉的眼眸。

「救我的是你?」那時果然不是她餓昏時的幻覺,這位千里侯大人,他還當真親自出馬去救她。

「不然你以為是誰?」他挑挑眉,坐正身子之余,也順道拉起她不讓她繼續賴床下去。

「我原以為你不會救我,沒想到,竟勞動了你的大駕。」仍不是很有元氣的如意,瞄了瞄他與她的距離,然後選擇坐遠一點。

「你有那資格。」他習慣性地拉來她的一綹發,再將她緩緩拉回他的面前。

聆听著他那有點曖昧不明,又像是在暗示些什麼的話語,本就滿腦子暈眩的如意,只覺得自個兒好像更暈了些,就在這時,他一手捧過她的面頰,強迫她面對他。

兩眼瞬也不瞬地瞧了她好一會,瞧得她滿頰生暈後,他一手指著外頭小廳里丹心已擺好飯菜的桌面。

「不吃嗎?」

「當然要吃!」她馬上搶回自己的發,就連鞋也來不及穿,直接跑至桌邊坐下,也不管步青雲正在看,抄起桌上的碗筷就趕快補償一下自己餓苦了的腸胃。

替她拎來一雙繡鞋的步青雲,在她埋首大吃之時,將繡鞋擱在椅上,他邊欣賞著她即使再餓,依然還算得上是秀氣的吃相,邊為她斟了一杯酒。

「勾結那班山賊,玩得開心嗎?」他沒想到她居然有那個膽量敢獨自去找上山賊,並且還能安然無恙,沒受到丁點傷害的全身而退。

差點就被他的那杯酒和他的問話給嗆到的如意,在趕緊為自己倒了碗茶後,這才順過氣來。

「民女不知侯爺所言何謂。」她眨眨眼,擺出最拿手的無辜表情。

他慢條斯理地為自己斟了杯酒,「在本侯面前,你大可省下你那欺世騙人的工夫,你的道行還嫌太淺了點。」

「好吧。」既然蒙混不過去,也只有誠實以對了。「我不過只是圖條後路而已。」

「後路?」

「因我怕你的面子不夠大,還有人敢娶我過門哪!」她可不想又被她爹再許另一門親事,因此唯有離開上官府,往後她才能再也不受制于人。

一點也不訝異她會這麼說的步青雲,在她吃了快八分飽時,刻意裝作漫不經心地再問。

「那你又為何暗中與御史大夫勾結?」

如意暗自心驚了一會兒,沒想到這事那麼快就被拆穿。

「被識破了?」她放下碗筷,正經八百地問。

「說。」

她聳聳肩,「我只是不信邪而已。」

「不信邪?」

「因我不信,這世上無人能破你的永遠無敵。」哪怕是命再噩、運再強,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她才不信他永遠都能當個贏家。

「你認為你破得了?」雖然他是滿看好她的潛力的,不過,很可惜的是,那個膽敢與他作對的御史大夫,听人說,這兩日已臥病在床,一場突然來勢洶洶的大病,正讓一群大夫束手無策。

如意睞他一眼,「我正在努力。」

「除了找樂子之外,你的利益是?」藏在他唇邊隱隱的笑意,如意並沒有看到。

「若你與御史大夫兩敗俱傷,我爹在朝中則正好得利。」她攤開兩掌,「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為?」

笑出聲的步青雲,低沉的笑音,令如意有些錯愕地張大了眼,而後不動聲色地端坐著,看他究竟是在耍什麼花樣。

「我收回我先前對你的評價。」笑過一回後,步青雲表情甚是滿意地重新打量著她。

「喔?」

「因?一直都不蠢更不呆。」以往叫她小呆子,是他眼拙,關于這一點,他會深切反省。

「我說過很多回了,我是一次只能專心于一件事上。」吃飽喝足的她,站起身,打算在他發現更多事情之前,先走為上。

「那正好。」眼明手快的步青雲一把握住她細瘦的臂膀,「今後,你最好是把心都放在我身上。」想跑?他連話都還沒說完呢。

她蹙著眉,「何解?」

「因為,我要對付你。」

「民女真是受寵若驚。」如意瞧了瞧他,也沒怎麼怕他,「侯爺可以放手了嗎?」

步青雲非但不放,反還將她拉至面前,微彎下身子與她眼眸相對。

「你敢不敢同我賭一把?」在她耍了那麼多花樣後,也該是輪到他來收拾她了。

她不怎麼感興趣,「賭什麼?」

「我能否將你吃得死死的。」

如意非但不以為懼,反倒像是听了什麼笑話般,輕聲笑了一會後,迎戰似地對上他的眼。

「好,我接受你的挑釁。」都被她利用過兩回了,他還學不乖?

「就算你名喚如意,相信我,你也不會永遠如意的。」任由她去志得意滿的步青雲,只是在松開手時,覺得有必要提醒她一下,省得到時她輸得不甘不願,而他又如同以往,總是贏得太過輕松。

「是嗎?」她倒是想見識見識他能拿她如何。

拿來擱在椅上的繡鞋,並彎下身子親自替她穿上後,步青雲在她訝然的目光下,站直了身子,正式地向她下達戰帖。

「因我,正打算破你的永遠如意。」

※※

就在步青雲發表了他的開戰宣言之後,接連著七日,如意沒有再踏進有間客棧半步,即使步青雲直接上書皇帝,再度將待閱的折子交給了上官卿,這些天來,卻仍舊不見如意的蹤影……

她想臨陣脫逃?

或是……她另有脫身之計?

已在心底預做了十來個設想的步青雲,為免又遭如意先他一步采取行動,他決定,這一回,他要將那總是被如意給先行佔去的先機給奪回來。

「侯爺,該服藥了。」照例端來藥湯的丹心,在他伏案火速批著折子時,輕輕將盛著藥的藥碗放在他的面前。

步青雲看也不看,直接拿過就是一飲而盡,這讓丹心忍不住再次看向窗外。

「真的會下紅雨了……」

「丹心,那兩個姓陸的在不在?」將折子收妥,也再喝完另一碗藥後,打算開展行動的步青雲難得地束起發冠,順手指了指掛在架上的外衫。

「回侯爺,兩位少爺皆已回棧。」丹心取來外衫邊他穿上。

「那好,待會叫他們到我房里,我有事找他們談談。」說起來,那兩名鄰居,他似乎有幾年沒見他們了,也是該來個敦親睦鄰一下。

丹心一頭霧水,「侯爺對經商有興趣?」他不是已經有錢到金子堆滿整座宅子了嗎?他還找那對兄弟干啥?

他微微一哂,「我只是對不義之財格外有興趣。」

「啊?」丹心不解地跟在他的後頭走出大廳,「侯爺,你上哪去?」

「嚇人。」他很干脆地扔下兩字後,飛快地走過九曲橋,兩手拍開一號房的大門。

丹心仰首看向頂上的日頭,「看樣子,東翁今日又要血本無歸了……」

正午時分,整座客棧里擠滿了用膳及路過歇腳的客人,派出所有的店小二卻還是忙不過來的東翁,正兩手各撥一具算盤,而總是站在外頭攬客的韃靼,也被東翁拖進里頭充當跑堂了,但就在人聲鼎沸到一個頂點時,一陣寒意讓東翁沒來由地抖了抖。

遠在里頭的本館黑色大門緩緩開啟,回頭瞥見自里頭走出來的是何人後,東翁手中的算珠馬上全盤撥錯。

也見著此景的韃靼,為了所有客人的生命著想,十萬火急地拉大了嗓,呼吁眼前的人群快點走避。

「千里侯大人來啦!」

一整室的人們當下變得鴉雀無聲,半晌,也不管有沒有付帳,轉眼間整座客棧的客人已是鳥獸散盡,就連跑堂的店小二也都落跑個精光。

東翁感嘆地一手掩著臉,「你今兒個是專程來壞我的生意不成?」拜他所賜,今兒個又做白工了……他以為養他們這些住戶都不用花錢的啊?

步青雲二話不說地走至櫃台前,一手揪緊了東翁胸前的衣襟,硬是將他給拉過來。

「我要借人!」

「借誰?」幾乎是整個人趴在櫃台上的東翁,姿勢很辛苦地抬首問向他。

「滿園荒廢的那家伙。」

「你要借盟主?」東翁豎緊了眉心,「我又不是那個算命的,我哪算得出他現下人在何處?」誰曉得那家伙又為了驗收功夫跑去哪座山頭踢館去了?

完全不接受拒絕的步青雲,才不管他有什麼困難,「本侯建議你,最好是快點想個法子找他回這間客棧。」

「不然?」

他將頭一揚,直接撂下狠話,「不然,我就親自出門去找他!」

別開玩笑了,給這尊大禍害出門那還得了?

上一回是左剛的保護措施做得滴水不漏,將他藏在轎內沒給他見著生人,萬一這一回,他一上街就見一個克死一個那該怎麼辦?到時若是鬧得天怒人怨,一道聖旨下來,皇帝頭一個砍的,鐵定是他這個「奉旨開業」,卻沒好生看住步青雲的客棧老板!

望著他那十分堅持的面容,萬般認命的東翁只好垂首。

「我派人火速找他回棧就是了……」

雅典娜 於 2008-01-02 08:04:00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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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春暖花月夜,皎潔的明月月影投映在湖心之中,湖中那一片片蓮葉上的露珠,在月下閃爍著晶瑩剔透的光芒。倚坐在窗邊欣賞著月色映湖美景的步青雲,心情甚好地再喝下一碗藥。

「侯爺,人帶到了。」遠站在廳外的幾名男子,將手中被細繩給五花大綁的如意拎至廳前。

他揚揚手,「都下去吧。」

從被窩里遭人挖出來,二話不說就將她給捆了帶出閣樓,再將她送至天字一號房里,這讓接連著好些天沒吃好沒睡好的如意,在身上的繩子一解開後,即肝火十分旺盛地踱進廳內找那些綁架犯的主使人算帳。

「大半夜的,你派人把我綁來這里做什麼?」她氣極地將那些繩子扔至他的面前。

步青雲調整了一下坐姿,好整以暇地瞧著她雲髻未梳、一頭快垂曳至地的青絲,以及她身上入睡時所穿,單薄、看上去卻非常秀色可餐的衣裳。

滿足了視覺饗宴後,他懶洋洋地應著。

「我閑著。」

「所以?」忙著阻止自己春光繼續外泄的如意,去一旁架上搶來他的外衫穿上之後,將自己包得緊緊地問。

他聳聳肩,「你得陪我。」

「什麼?」就為了他老兄閑著不睡,他就夜半派人把她給綁來這?

「坐。」他朝她勾勾指,示意她過來一同坐下。

姑娘她才不領情,「免了,我要回府。」

打算要走人的如意,才轉過身,眼前就一花,因步青雲那張過近的臉龐,就在她的面前咫尺,若非她緊急止住腳步,只差那麼一點點……她的雙唇就會主動免費奉送給他了。

「你做什麼?」深深屏住氣息的她,先前還僅剩的一點睡意,此刻已全遭他嚇跑,令她再清醒不過。

「怎麼,你怕了?」他執起她一手,邊問邊低首看著她指間因長年握筆而生的繭。

「放手。」她想抽回自己的手,沒想到他卻握得更緊。

「不放呢?」他已經漸漸摸透這個一次只能想一件事的女人了。

「侯爺想輕薄民女?」逐漸有了危機意識的如意,開始滿腦子在想該怎麼由此脫身。

步青雲愈看愈是滿意,「若我說是呢?」很好,現下,她只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了。

「再不放手我就叫人了。」

「在我的地盤上,你想找誰救命?」他興致很好地繞高了兩眉。

如意瞥了瞥他那張狂的模樣一眼,下一刻,她絲毫不給面子地扯大了嗓門大叫。

「來人哪——」

步青雲在她還沒叫完之前,快速地一手掩住她的嘴,再一手摟緊她的腰,任她怎麼扳,也扳不開他的上下兩手。

「安靜點,你想把湖里的魚都吵醒嗎?」他將唇湊至她的耳際,低聲地對她說著。

熱呼呼的氣息就吹拂在她的耳畔,加上他那原本就偏低的低沉嗓音,當下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一路自她的耳畔往下竄至她的腰際,令天生就怕癢的她忍不住在他懷里扭來扭去。

為此,步青雲索性再將她摟緊一點,心情不錯地看著被掩住嘴的她,兩頰不知是因氣息不順,還是因其他緣故,逐漸變成一片嫣紅。

沒地方躲,又被掩住嘴,不能動彈的如意,就只能與他兩相對看,並在注意到他的嘴角始終噙著笑時,她赫然發現,這個會笑的步青雲,遠比以往那個只會對她擺臉色的步青雲,似乎,又更俊上些許……這使得原本注視著他的她,為免自己將會因此定力不夠而開始心猿意馬,挪開兩眼,有些不爭氣地往旁邊瞄。

步青雲只是轉正她的臉龐,勾回她的視線,繼續與她沉默對視,只要她一躲,馬上又會被他給逮回來,弄到後來,她也只能死死地瞪著他。

就在她以為他倆會就此相看到天荒地老時,總算覺得有點滿意的步青雲,這才緩緩松開手。

「呼……」她忙不迭地喘了口氣,「差點被你給悶死……」

他涼涼地警告她,「若是再吵醒那些魚,我保證,我會把你扔下去與它們作伴。」

面上紅霞尚未褪去的她,在他拖著她走向窗邊時,只能不情願地瞪著他高大的背影。

「你曾說過,你的記性不好,一回只能想一件事。」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下腳步,害得被拉在後頭的她直接撞上他。

「你知道就好,放手。」雖然早就知道他說話時,老愛捉著人,可他今晚怎麼愈來愈變本加厲?

他回頭朝她眨了眨眼,「既然你打一開始就在算計我,那,我已被你放在心上想很久了是不?」

如意頓了頓,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承認或否認,因她的確打從一開始就算計他,也打從一開始,整個人的心思就都在他的身上繞……等等等,等一下!他老兄以為他在做什麼呀?

「你想做什麼?」兩手緊捂住那一雙突然低下來差點吻上她的唇,整個人急急回神的如意,滿面通紅地問向動不動就偷襲人的他。

「同是一丘之貉,何須言明?」他親親她的掌心,揚起頭,朝她笑得壞壞的。

啊?

打哪時起,她與他同是一丘之貉過?他這是在暗示些什麼?

「別過來!」在他又朝她俯探下來時,及時扳開他的手後,如意忙繞過小桌與他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

「?怕?」似是非常享受般,步青雲愉快地扳扳十指。

她也不在乎承認,「我手無縛雞之力,當然會怕!」小人,竟然跟她來這一套。

他將頭一偏,「你不是不在乎你的閨譽?」

「這是兩碼子事!」在他繞過小桌過來逮人時,如意忙不迭地跑給他追。

三步作兩步,輕輕松松就將她給捉住的步青雲,兩手捧著她的面頰,一雙明亮的眼瞳,定定地瞧著她。

「你,會將我放在心底惦著我吧?」她不會像那些曾經路過他生命中的人一般,都只是過客而已,是不是?

「在這種情況下,容得我說不嗎?」她好像也沒什麼選擇的余地不是嗎?

「我就是欣賞你的識時務。」他笑了笑,以指輕彈著她的鼻尖,再拖著她走向窗邊。

她一手捂著鼻尖,「你將我綁來這,究竟是想做什麼?」

「殺時間。」他以下巴朝窗邊的小桌努了努。

「弈棋?」她低首看著桌上已擺好的棋盤,「我可沒工夫陪你玩游戲。」

步青雲松開手,任她姑娘掉頭就走,半晌,走至廳前就被一堵人牆攔下的如意,一手指著前頭的人們,回首問向他。

「這些是你的人?」

「嗯。」他靠在桌邊,一手撐著下頷,懶聲應著。

她好聲好氣地問︰「可以請你開開金口叫他們讓路嗎?」

「不能。」

「我爹會來要人的。」感覺他可能真的打算與她在這耗上的如意,兩手握緊了拳,有些氣不過地瞪著他。

步青雲有恃無恐地亮出一口白牙,「遺憾的是,他怕死得很。」就算來要人又如何?諒那個上官卿也沒膽量敢走進他的天字一號房。

眼下的情況,擺明了就算插了翅也難飛,登時如意腳跟一轉,再次走回廳里,與他保持好安全距離後,停下腳步兩手環著胸問。

「咱們干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說,我要如何你才願放我走?」

步青雲只是一手指向身畔弈棋的坐位,「若你想走出這間客棧,我建議你,最好是快點過來坐下。」

※※

和局、和局、和局……還是和局!

從頭到尾,全都一路和局到底……

被綁來一個日夜,自夜半下至天明,再由天明下到天黑,下棋下到頭昏眼花的如意,從沒想過,下棋竟是件如此痛苦的差事。

「要服輸嗎?」在又下完一局和局後,步青雲心情不錯地問著半趴在桌上的如意。

生性不服輸的如意,慢條斯理地抬起頭,眼底盡是不寢不歇所造成的紅紅血絲。

「憑你?」他又沒勝過半局,要她言敗?他想得美!

「看不出你還挺高傲的。」他拍拍手表示贊許,順道再為她倒了碗丹心剛過來沖好的熱茶,「喝點茶,好精神些。」

還精神些咧,他們都連下了多久啊?試問在這種情況下,誰還能有什麼鬼精神?打從她坐下開始,直至現在,她已不知灌光幾壺濃茶了,現下她是一聞到茶香味就想吐。

「你……一點都不累嗎?」她埋怨地瞪著他副精神奕奕,就像是再熬幾個日夜不睡也都不成問題的模樣。

「不累。」他一手撐著面頰,十分享受地瞧著她憔悴的表情,「相反的,我覺得很有趣。」以往他在自學讀書時,若他興致好,他還可以接連個三四日都不睡呢,加上他現在身子也復原得差不多了,他多得是體力可以陪她慢慢耗。

如意一把推開棋盤站起,三兩下就把自己的散發給攏好,決定這種折磨人的事就到此為止。

「夠了,姑娘我不奉陪了!」反正再怎麼下也不會有結果的。

伸手輕輕一拉,即拉住如意背後一頭秀發的步青雲,不疾不徐地將她給拉回他的身邊,再轉過她的身子,大手微微使上勁,她便不得不一如往常彎身面對他。

他狀似憐惜地以指撫過她的臉,「瞧你,眼窩都黑了一圈。」

「拜你所賜。」這是誰害的啊?

「是嗎?」他沉吟了一會,一手突地伸至她的頸後,猛然將她按向他,在她還來不及反應之時,他已側首在她的唇上吻了一記。

睜大眼的如意登時楞住,隨即一手掩著自己遭偷香的唇,朝後大退一步。

「嗯,?的精神好多了。」他點點頭,狀似滿意地再拉著她的發將她給拉回來。

唇上,還麻麻燙燙的,生平頭一回遭人輕薄的如意,紅透了兩面秀頰之余,簡直不敢相信他竟連這種手段也使得出來。

難得結巴的她,顫顫地一手指著他。

「你……你居然來這套?」難怪……難怪她就覺得這一日多來他看她的眼神總是怪怪的,有時他的目光還會讓她覺得太過熱切了些,沒想到他還來真的……

「怎麼,不成?」朗眉一挑,他索性放開她的發,站直了高大的身子,一步步逼向她。

一路被他給逼向牆角無處躲的如意,在他兩手撐按在她的身旁,同時再次俯下他的臉龐時,她忍不住情急地大叫。

「慢著!」

「怕了?」他低下頭,先是以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後,再壞壞地笑問。

她猛點頭,「當然怕!」開什麼玩笑,若是用男女之間來較輸贏,身為女人的她,哪有什麼勝算?

「那,我就老實告訴你吧。」他面色一變,忽然一臉正色地執起她的雙手,再認真不過地告訴她,「上官如意,我很中意你,或許我還愛上了你也說不定,因此,我想將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當下腦海一片空白的如意,就只是直楞楞地瞧著不像在說謊的他,好半晌過去,滿面通紅的她,抽回一手撫著心口,總覺得胸坎里的那個心,險些就不能負荷這殺得她措手不及的消息。

「……你也未免說得太直接了吧?」嚇、嚇死她了……長這麼大以來,她還從沒這麼徹底地被人嚇過和訴情過。

「我懶得拐彎抹角。」步青雲以指撫著她微微發燙的面頰,而後以一指抬高她的下頷,「你的答案呢?」

「什麼?,」啊?這是要回答的?

「你願不願留在我身邊?」眼中閃爍著不可動搖決心的步青雲,打鐵趁熱地繼續追問。

俊美惑人的臉龐就近在眼前,那雙打從一開始就吸引她的明亮眼眸也正瞧著她,如意不得不承認,她的虛榮心,的確是被他給喂補得飽飽的,但據她對他的了解……

「且慢。」趕走了滿腦子粉色的綺思後,如意命自己冷靜下來,「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請說。」

「你把我留在這近兩日的目的是什麼?」她相信,他方才所說的話是真的,因他這人天生就懶得對人拐彎抹角,而他要騙她,她也很難上當,只是,在他對她剖白他的心意之余,她才不相信他沒有什麼附帶利益。

步青雲轉了轉眼眸,半晌,他也刻意擺出她先前那號用來騙人的無辜貌。

「被識破了?」

還當真被他給坑了?就知道他是個小人!

如意氣得一手揪緊他的衣襟,「你在暗地里動了什麼手腳?」

「我是正在動手腳沒錯。」不知何時,已經在對她上下其手的步青雲,語氣十分愉快地回答著她時,他的大掌已攬過她的腰,另一手則是繼續往他處游移尋找其他的樂趣。

「說!」很執意要得到答案的她,一時之間,沒空去理會他的偷香。

他也不介意抖出內幕,「我在拖時間。」

「拖什麼時間?」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嗯,算算時間,這一日一夜,應當是夠那兩個姓陸的把事情辦妥了。

在他的雙唇又想附上來時,如意只是一手掩住他的嘴,揚高了下頷對他宣布。

「我要回府!」她要是再不趕回去瞧瞧他在暗地里干了啥好事的話,她先前所有的努力,說不定在他翻手作雲覆手雨的能耐下,全都付諸東流也說不定。

「請便。」這一回,步青雲不再纏著她不放,只是抬高了兩掌。

仍是穿著他外衫的如意,也顧不得身上穿著男人的衣物,一心只想盡速趕回上官府,但就在她快步走向大廳廳門口時,步青雲卻在她身後輕喚。

「如意。」

很少听他這麼喚她,也覺得他這叫法太過親昵的如意,頓了頓,慢條斯理地回過頭。

他倚在牆邊笑道︰「世事不是都在?掌握之中的。」

※※

「小姐,大事不好了!」

方回到府里,想睡又不能睡,可在回府的一路上又始終猜不出步青雲在暗地里坑了她什麼,神情疲憊的如意,在八月慌慌張張地沖進閣樓里時,勉強自己打起精神。

她扳扳兩掌,「步青雲做了何事?」來吧,不管他使出了什麼招數,她都已準備好見招拆招了!

「咱們的銀票全都不能兌現!」滿頭大汗的八月,為了手中的銀票,急得都快哭了出來。

「什麼?」如意怔了怔,忙一把按住欲灑淚的八月,「京外的銀號你試過了嗎?」

「全都試了……」這下子輪到她們和那些個不小心劫到官銀的山賊一樣,只能眼巴巴的看著這些銀票,能看不能用啦!

這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吧?

如意愕然地撫著額,「他是怎麼辦到的?」才短短一日多的時間,他去哪疏通那些關節的?且,銀票上面也沒寫名字呀,他怎有法子讓所有銀號都不兌換她的銀票?

「小姐,這下該怎麼辦?」看著手中好不容易才賺來的銀票,八月欲哭無淚地問。

拚命叫自己必須冷靜下來思考的如意,在深吸一口氣後,猛然憶起自己在事先為了提防會有這日,而曾經做過了什麼。

「八月,事先叫你藏著的三百兩現銀呢?」好險她還留著現銀,當時若是連這現銀也拿去換成銀票的話,這下她可就真得無語問蒼天了。

「還在。」八月吸吸鼻尖,走至閣樓角落,搬開一地的書籍後,自書櫃的暗櫃里拖出那袋現銀。

「立刻收拾細軟,咱們現在就走!」總覺得步青雲不可能就這麼放過她的如意,邊吩咐她,邊快手快腳地收拾起東西。

「啊?」八月看了看外頭夜色已深的天色,「現在?」

「若不連夜逃走的話,往後咱們就哪都別想去了!」她拿出一只布袋,一把將桌上她按記憶繪出的地圖和文件全都掃進里頭。

替她收拾好衣裳後,打開房門看向外頭有無動靜的八月,在確定府里的人們都已入睡後,有些擔心地問。

「小姐,咱們要去哪?」

「先去你家鄉下避避風頭,再去與寨主會合。」已經打包好的如意,瞧了瞧外頭後,即朝八月勾勾指,躡著腳尖偷偷下樓,再從後頭花園牆角邊的狗洞先後鑽了出去。

離開了上官府後,選擇不走官道也不走民道的如意,一路帶著八月走出即使是深夜也未關的城門後,在進入吞月城時,她們繞過整座城,直接往城郊的山林走去。

淒清的月光映灑大地,在風兒的吹拂下,林中竹聲蕭蕭,走在一大片密集的竹林里的主僕兩人,為了難走的山路而走得艱辛萬分,也很少這麼累過的如意,在走至半山腰時已是氣喘吁吁。她才想對後頭的八月說就在這兒先休息一會兒時,突然間,一道反射著月光的劍影自她的面前一閃而過,霎時,一大片竹林就在她的面前遭人一劍削去大半。

「小姐,小心!」走在後頭的八月急得朝她大喊。

根本就來不及知道發生何事的如意,在下一刻,只覺得自己的後頸遭人輕觸了一下,隨即失去了意識。

背對著月光的男子,慢條斯理地收劍回鞘,他先是將如意一手給扛至肩上,再瞥了瞥被嚇得蹲坐在原地站不起來的八月一眼,而後走上前順手拎起她。

「就當我半賣半送,你也一道來吧。」

※※

這是怎麼回事?

一覺醒來,瞧著四周熟悉的擺設,赫然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天字一號房,如意隨即一骨碌地自床上坐起,努力回想著究竟發生了何事。

她依稀記得,月光、竹林,還有一道流銀般的劍光……接下來的她就一概不知了,她甚至來不及看清楚到底是誰綁她來的……

「睡得可好?」坐在床邊的椅上手握一卷書的步青雲,在她還一臉茫然之時,輕聲地問。

如意緩緩地側首,「你早料到我會逃?」

「不難猜。」他合上書卷,順手將它往桌上一擱。

「劫我之人,是你的手下?」到底是什麼人,身手好到連看都來不及讓她看一眼?

「不,他只是我的鄰居。」他才請不起這種高貴的手下,這回純粹是那位仁兄在東翁的威脅下,勉強賣他一回面子。

「這兒的房客?」她忍不住蹙著眉,「他是何人?」她是听八月說這里有很多怪房客,也有很多「听說」,就不知這是哪一號人物。

他徐徐提供解答,「姓靳,武林中人。」

「姓靳?」奇怪,她怎麼覺得這個姓氏好耳熟?

趁她猶在沉思,早已不著痕跡摸至床上坐至她身旁的步青雲,伸出雙手往前一攏,即將她整個人給摟進懷里。

他低首在她耳畔輕呵著熱氣,「在這等狀況下,你只想知道擄你來此的是何人?」

「哇啊!」被嚇得不輕的如意,在回過神時忙轉身推抵著他的胸坎,「你是什麼時候靠過來的?」

他的語氣頗酸,「在你想著別的男人的時候。」

這才發現自個兒被脫得只剩下件內衫的如意,忙一把拉過床上的厚被,將自己捆成一團之余,頻頻往床角處縮躲。

「你……你一直靠過來做什麼?」眼看步青雲脫了鞋也脫去了外衫,還直朝著她這方向爬過來,她不禁心慌意亂地問。

「?猜。」他笑了笑,拉住厚被的另一角,使勁一手搶回來。

「等等……」失去那床厚被後,如意忙不迭地抬起一掌抵住他的胸膛,「有、有話好說……」

「與其浪費唇舌,我認為身體力行會較快。」步青雲一手握住她的兩只細腕,仗著身形優勢將她壓倒在軟綿綿的被褥里。

「你……」沒想到他居然這麼有力氣,如意瞪大了眼,赫然發現,他敞開的內衫里頭的身子,遠比他穿著衣裳時更加精壯,一點也不像是什麼病弱之人,這讓她不禁更加慌亂。

將她所有反應都盡收眼底的他,整個人壓在她的身上,心情甚好地一口一口地啄著她嫣紅的唇瓣。

「我喜歡你的挑釁,更喜歡你的自投羅網。」

「什麼自投羅網?我是被你綁來的好嗎?」她忍不住想抗議,卻馬上被他壓下來的另一個吻給堵住。

溫熱濡濕的唇舌交纏,感覺起來,沒有她想象中的壞,而他熱烘烘的身子,雖是重了些,但也沒壓壞了她讓她喘不過氣來,尤其在他的雙唇游移至她的耳畔,輕吮著她的耳垂時,那等無法抵抗的酥麻感覺,更是讓她癢得直想笑……

「不行……」在他開始啃起她的玉頸時,她終于逮回理智,一手抓住他的發逼他抬起頭,「我說不行!」

「喔?」步青雲想了想,當下出乎她意料之外,真的照她的意願放開她。

忙著把露出來的肩頭全藏回衣裳里的如意,邊在心底暗罵著自己定力不夠邊把衣裳攏緊,就在她一腳想踏下床時,卻又迅即遭他一臂環在腰上給拖回原處。

也沒打算強迫她的步青雲,只是將她在床上擺好坐正,與她面對面地坐著,然後不語地瞧著她。

難道從沒有人告訴過他,他的這種眼神……大大的有害嗎?

就怕他使出這招的如意,邊閃躲著他的眼神,邊阻止自己不要去看他在衣襟敞開後,那具挺誘人犯罪的身材。就在這時,步青雲一手撫著她的面頰,語氣甚是平淡地問。

「與我在一塊,不是挺有樂子嗎?」若是無他,只怕這些日子來,她不但會玩得很沒勁,更別說有什麼緊張刺激了。

如意沉吟了一會,忍不住別過臉,「那是兩回事。」

「是你說過的,永遠的無敵,不就等于永遠的寂寞?」他干脆兩手捧著她的面頰,不讓她逃避地問。

「那又如何?」

他一手指向她的心口,「你,就不寂寞嗎?」

被他問得怔住的如意,在他的目光下,很不願意去回想這些年來待在閨閣里的落寞與寂寥,和她又是為何一心想要脫離姊姊們的命運,寧可冒著天大的風險,就算是頭破血流也好,也不肯認命的原因。

她只是不想被束縛而已。

可是她沒有想過,在沒有了束縛之後,往後,又該過什麼樣的日子。

一切重頭來過?或是慢慢摸索、溫吞吞地去挖掘其他她不知道的人生?這些她都想過,她也已準備好勇氣去面對它們了,只是若只有她一個人的話,那麼,這條路上,未免也顯得太淒清了些。

「除了我外,你還能上哪找個與你旗鼓相當的對手?」在她沉思不語之時,他執起她的手,低首親吻著她的手背。

動也不動的如意,只是就著燭光,看著他低首吻著她的模樣,並在他抬起頭來時,靜靜看著他那一雙她始終覺得比星子還要亮的眼眸。

他將她的掌心貼平放在他的頰上,「若是讓你也同其他女人一樣,過著平淡無奇的人生,那也未免太浪費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如意,過了許久之後,抽回自己的手,語氣十分認真地問。

「你倒是說說,我該過何種人生?」她都沒個譜了,他呢?他能為她帶來些什麼?

他毫不猶豫地答道︰「隨心所欲。」

其實,他也不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只是,他愛莫能助。

倘若她能生為男子,那麼,或許今日她就是他在朝中的勁敵,或是個躲在暗處,三不五時扯他後腿的能手。可惜的是,她並不是男人,可就算是如此,她仍是有法子讓自己賺了一大筆不說,還打亂她爹加諸在她身上的計畫,不讓她爹隨意將她嫁給一個她不想要的男人,更甚者,她還讓他得下足工夫,這才有法子去收她所捅出來的樓子。

光只是這樣,就足夠讓他拋開成見和世俗的眼光,任她在暗地里大展身手了。因為自小就被迫與眾人隔絕的他知道,能為卻不能為,是件多麼痛苦的事,因此,她若是想要展翅飛翔,他倒不介意為她提供一片天空。

那片……其他只能任人安排一生的女子們,永遠也觸不到的天際。

許久過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般的如意,伸出兩手捉住他的左右衣襟,用力將他扯向自己。

「如意?」在她的雙臂環上他的頸間時,他有些意外地瞧著始終都低著頭的她。

「你知道嗎?」她抬起小臉,直起身子將唇湊向他,並在他的唇邊低喃,「你不是我爹替我安排的。」

步青雲楞了楞,隨即自信地一笑。

「那當然,我是你選的。」

※※

正午的日光,將外頭四處環繞的湖水映成一片璀璨明鏡,點點銀光,穿過窗欞投映在室內的天花板上,與地上所鋪的玉石地板相映成輝。

就像面照妖鏡一樣。

而她,就是被打回原形不得不去面對現實的人。

一路睡至晌午才醒來的如意,側躺在步青雲的身邊,兩眼直看著身旁睡得正沉的男人。

這一切是怎麼亂了譜走了調的?

嘖,他這一招殺得她好狠好措手不及,害得她被拐了不說,還得再從頭計議起往後的日子她該怎麼過。

只是一徑地想著未來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她的目光又再次背叛了她的意志,偷偷溜至他那張生得甚是好看的臉龐上,走過他的朗眉、高聳的鼻梁、再徘徊在他的唇上許久……到頭來,她赫然發覺,她在看他看得入迷之余,還數起他的眼睫究竟有幾根起來了。

真是要命……

很努力想將自己拉離這片溫柔鄉的如意,小心翼翼地自他的懷中退開,並輕輕拿起他還環在她腰際上的大掌,只是她這麼一動,他隨即收緊了手臂,再次將她給圈得牢牢的。

她登時定住,大氣也不敢喘一下,以免擾醒了他。

「想不戰而降?」沒睜開眼的步青雲,語氣里有著濃濃的睡意,和說不出的滿足感。

「放手,我要走了。」她推推他的裸胸,在他還是不動如山時,有些沒好氣。

「天色還早。」步青雲懶懶地睜開眼瞧了一室的日光一會,再次閉上眼將她給摟進懷里。

「都晌午了……」在他的四肢又再次與她的纏在一塊後,如意紅著臉,兩手緊握成拳,捶打起他的胸坎叫他起床。

他嘆了口氣,百般不情願地睜開眼,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已翻身將她壓至身下,然後那雙仍是睡意朦朧的眼,開始盯著她鮮紅的唇瓣直瞧。

「你別又——」讀出他眼中意緒的如意,在他二話不說地低首開始吻起她時,試著想要阻止他,不過她微弱的音量隨即遭他給封住。

慢條斯理地吻過她一回後,稍感滿足的步青雲總算是松口放開了她,並趁她猶在喘氣之余,伸手攏了攏她的長發,然後將她的螓首擱放在他的肩上睡得安安妥妥的。

不打算繼續睡下去的如意,以指戳了戳他的腹側。

「你在我的銀票上動了什麼手腳?」不行,沒問到這個答案她會很嘔的,他別以為她會輕易就忘掉他是如何毀掉她辛辛苦苦賺來的那些銀票。

他翻了個白眼,「你可真是會殺風景……」全天底下,大概也只有她會挑在這個節骨眼上問他這問題吧。

「說。」如意干脆趴在他的身上,兩手直揉著他的臉龐,不準他再去夢周公。

步青雲張開眼,靜看著她沐浴在陽光下,既秀麗又讓人垂涎三尺的模樣。

「我只是教唆。」他邊說兩手邊不規矩地溜至她的美背上。

她挑高了柳眉,「教唆了誰?」

「兩個也住在這的鄰居。」修長的十指在巡視過背上的領地後,開始朝兩邊發展地去巡視她身上其他的地方。

「他們有法子左右京城內外所有銀號?」她拍開他作亂的手,很認真地問。

「不,是全國的銀號。」步青雲咧出一笑,在她吃驚地張大了嘴時,翻過身,再低首把她所有的問句統統封起,不再讓她發問。

第八章

她又沒來了。

自那夜過後,她就連著半個月沒來,在有過前車之鑒後,這一回,步青雲決定在她又在暗地里完成了某件事之前,先一步去打亂她所撥的如意算盤。

因此在這日,當有間客棧里所有的客人,皆在天字一號房的住戶踏進客棧內後,全都嚇得逃之夭夭,而東翁因此趴在櫃台上垂淚時,遭步青雲派人去拎來的八月,在一室僅剩的人們訝異的目光下,委委屈屈地站在客棧外頭曬太陽。

坐在客桌邊喝酒的步青雲,在人已拎來時,語氣平淡地問。

「她又逃了?」那女人什麼不會,就是逃跑這本事最是高竿。

「回侯爺,小姐沒逃……」一臉心虛的八月,畏縮地站在大門口角落,期期艾艾地看著他面上,目前還算是平靜無波的表情。

他挑高朗眉,「那,她又做了什麼?」她該不會又是窩在上官府里準備算計他什麼吧?

「小姐什麼也沒做,是我家老爺……」八月先是看了看東翁他們,然而在他們都對她搖首,暗示他們都沒法救她之時,只好硬著頭皮說出實情。

「上官卿又將她關起來了?」哼,可以想見之事。

「不是,而是我家老爺已作主將小姐嫁予他人當小妾……」八月渾身發抖地往大門的柱子後頭縮。

「你說什麼?」一掌重拍在案上之後,不只是步青雲,客棧所有成員都因此而差點瞪凸了眼。

「呃……」八月膽戰心驚地瞧著步青雲那張似要噬人下腹的臉。

「說清楚!」

「小姐歷劫歸來後,向老爺吐實,身子早已遭山賊玷污……」她愈說聲音愈小,怯怯地看著他,「老爺在盛怒之下,就作主將小姐嫁給老爺門下的門人作妾……」

清脆一聲,那只方才還握在步青雲手中的酒杯,此刻已遭人捏碎,當下所有人,全都急忙轉過頭看向那個滿面陰沉的步青雲。

「好啊,當我是山賊?」他先是冷冷笑了笑,再將十指扳得咯咯作響。

原以為在斷了她財源後路,也將她給拐上床後,她的小腦袋就會安分些,乖乖不再造反或是不再同他玩花樣了,沒想到……她竟還是那麼不死心!

哼哼,打他活到現在,這輩子曾惹毛他的人,大都去見了閻王,偏偏就屬她上官如意,惹過他最多回,仍舊還活得好好的不說,她還照樣繼續以惹毛他為樂!

眼下,這已經不是他兩人之間結不結梁子的問題,而是他倆誰較高竿或是固執這類的問題了,若是他沒能破她的永遠如意,還讓她當真去嫁給別的男人當小妾的話,他步青雲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就在步青雲一徑忙著火大時,客棧里的眾人,則是因為很想笑,但又不敢放肆笑出來,于是紛紛掩著嘴,別過臉去努力地忍耐著。

步青雲瞪著八月,「她何時出閣?」好,既然她來陰的,那就別怪他也來狠的。

「明日……」說到後來,八月整個人幾乎要躲到柱子後頭去了。

「速戰速決,夠狠……」很想要鼓掌致敬的東翁,口邊的低喃才出口,某人的冷眼馬上就朝他殺過來,于是他很識相地閉上嘴。

「侯、侯爺?」

「?可以回去了。」面無表情的步青雲,只是在更進一杯酒之後,開口放人。

「啊?」呆楞楞的八月,沒想到他竟這麼好說話。

「韃靼,送客。」反而還嫌她繼續留在這很礙眼的步青雲,朝身後彈彈指。

「快走吧,他就快變天了。」韃靼急急忙忙出去外頭放生。

步青雲冷聲低哼,「頂多只能嫁人作妾?」

「你賭他是瘋了,還是氣壞了?」東翁湊至跑出來看熱鬧的丹心身旁,低聲與她咬起耳朵。

「我賭後者。」看慣步青雲臉色多年的丹心,連想都不用想。

東翁沒好氣地撇著嘴,「嘖,那還有什麼好賭的?」

坐在一旁兀自思索了一會後,步青雲突然站起身,在眾人的目光下,走進櫃台里抄來紙筆,龍飛鳳舞地寫了一陣後,將紙張折妥放入信封里,再走出櫃台交至韃靼手中。

「速將這送至宮內總管手中,順道告訴他,天明前,我要拿到聖旨。」

不明所以的韃靼,只是側首看向東翁。

「去吧、去吧。」不想在這節骨眼惹毛步青雲的東翁,也只能揮揮手叫他快去。

「東翁。」步青雲再轉身朝東翁勾勾指。

「你確定你要這樣找我的碴?」附耳听了一會後,東翁面上寫滿了不情願,「你知不知道為了你口中的這一點『小事』,我得要花上多大的工夫?」他只是個房東哪,他干啥要為這尊房客做那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你若不願,那也無妨。」步青雲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到時聖旨若是下來,本侯是絕對不會保住你的項上人頭的。」

硬是被人給拖下水的東翁,含怨地瞪了他許久後,轉身用力將衣袖一拂。

「……真是,隨便你們了!」

※※

無道王朝全國最大二城,蝕日城與吞月城,在事先接獲東翁火速散播的消息之後,在這日,兩大城所有街道皆已淨空、門戶緊閉,街上亦見不著半個人。

以往總是將自己關在天一字號房內的步青雲,則是在今日,大搖大擺的離開有間客棧,騎著駿馬穿過吞月城,再大大方方一路騎進了有若空城一座的蝕日城,直奔向他的目標——上官府。

迎親的艷紅六人小轎,在前頭的喜樂陣仗的開路下,方自上官府離開,準備載著里頭的新娘子前往上官卿旗下門人所居之處,但他們才走了沒多遠,遠遠地即瞧見,一匹載著人的黑馬擋在路中央,並未因他們而讓道,相反地,馬上的男子還以沉穩的音調向他們下令。

「停轎。」

喜樂驟止,後頭抬轎的轎夫也止住了腳步放下轎,一干迎親人等,面面相覷了一會,全都想不出這是哪號人物,竟膽敢在這大喜之日防礙右中丞大人嫁女。

「我乃千里侯,把轎里的人留下。」在眾人的目光下,難得外出招搖示眾的步青雲,大剌剌地報上名號以及他為何來此。

在一听見千里侯這如雷貫耳的名號後,所有人都嚇得面色蒼白,趕緊扔了手中的東西匆忙逃命而去,唯有坐在轎內的如意,氣怒地一把掀開覆蓋在她喜冠上的紅巾。

他來攪什麼局?

他不是應該病得走不出他的天字一號房嗎?

下了馬的步青雲,大步走向那頂喜轎,在走至轎前站定後,一手掀開繡著喜字的轎簾,將它翻至轎頂,接著他微眯著眼,直瞧著里頭打扮得如花似玉,身著一身紅艷喜服的美嬌娘。

「上官姑娘,久違了。」他一手倚著轎頂,狀似愜意地同她問候,「近來過得可還如意?」

他還有心情同她寒暄?

她氣得額上青筋直跳,「若你沒出現在這的話,我會更好。」這下可好了,半路被他給攔在這里,誰來把她的轎子給抬去她爹的那個門人家里?

「不想念我?」他懶洋洋地攤開紙扇,漫不輕心地問。

「我想念我那些被你坑了的銀票……」在沒了那些銀票之後,她好不容易才又想出一條生財之計,沒想到他老兄卻又來壞她的好事!

「我再問一回。」步青雲倏然將扇面一合,兩眼直直地盯著她,「你,不想念我?」

抬首看著他那張雖是在笑,可卻笑得讓她打心底發冷的笑意後,她轉眸想了想。

「沒得到這個答案你不會死心是不?」她已經開始後悔她沒事干啥去同他打什麼賭了。

「沒錯。」他笑意可掬地頷首,「我有的是大把時間可同你在這慢慢耗。」只是有兩座城的人會因此而跳腳就是了。

在他那纏人的目光下,坐在轎里又沒別的地方躲的如意,不情不願地別開隱隱發燙的秀頰,不去看這個平時都不好好打扮,難得特意打扮出門,就讓她的目光差點沒法自他身上拉回來,還在這半個月來老在她的夢中騷擾她的男人。

「……想啦。」

「我沒听清楚。」他掏掏耳,覺得太小聲了點。

她漲紅了臉,「很想啦!」標準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因她這話而稍稍撫平了一點心火之後,步青雲彎下身子,滿面笑意地朝她勾勾指示意她靠上前點。

「昨日我听見一則很有趣的傳聞,哪,你要不要與我分享一下?」哼,這筆帳若沒算清,他就不姓步!

她也很配合,故意裝傻地眨眨眼,「什麼傳聞?」

「听說,那日與你一塊躺在天字一號房里的男人,被你稱為山賊?」把他說成是山賊就算了,他還「玷污」了她?

如意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地瞧著他那讓人愈看愈冷的笑意,感覺好似有一陣寒意忽地自她背後竄爬而上,她不禁縮了縮肩頭,小心翼翼地問。

「……你真的很生氣是不是?」就知道他生性記仇,一定會找她算帳……可他算帳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吧?害得她的全盤計畫又被他給打亂。

他皮笑肉不笑的,「那還用說?」

「你今兒個就是特地來這找我算帳的?」她撇撇嘴,開始在想到底要如何才能打發他。

「不只。」他未做之事,不多不少,眼下正缺一樁。

「有帳咱們改日再算成不成?今兒個我有要事。」如意笑咪咪地將他彎下來的身子推出轎外,並且伸手要去拉轎簾。

「我看你還滿閑的。」步青雲瞄了她一眼,依舊不動如山。

「今日我要出閣,謝謝。」她指了指身上的衣裳要他看清楚。

「你是今日要出閣沒錯。」他先是同意地頷首,接著以扇指著他自己,「但,除了我外,這輩子你誰也別想嫁。」

如意沉默了半晌,總算是知道他特地來攪什麼局了。

「你想強搶民女?」要她嫁入他步家?她又不是呆了,嫁去他的一號房好一天到晚跟他斗嗎?

他擺出一臉無辜貌,「嚴格來說,我沒搶。」

她有點毛火地瞪著他,「那你以為你這是在做什麼?」他是打算讓她用走的去嫁人嗎?

「迎親。」

「迎親?」她楞了楞,以為她听錯了。

步青雲字正腔圓地告訴她,「咱們今日成親。」

她眯細了眼,兩手環著胸,「你耍什麼花樣?」一女怎能二嫁?他是呆了,還是被氣瘋了?

「我已上書陛下,我要娶你為妻。」壓根就沒把上官卿放在眼里的他,徐徐緩緩地說出他做了什麼好事,「我相信,眼下你爹也已接到聖旨了,倘若你爹的門人還是堅持要納你為妾,那麼,我會派人告訴他,叫他先去問問陛下允不允。」

「你說什麼?」

步青雲自袖中掏出一卷天亮前才剛出爐的聖旨,拉過她的一手放在她的掌心上,還好心地順道替她攤開。

如意瞪著手中的聖旨,「你居然弄得到這玩意……」太……太奸詐了,他居然搬出皇帝當靠山?

「我不過是告訴陛下,若我步青雲今生無法娶你為妻,我便從此退隱,再不過問任何政事。」可以想見的是,他若退隱,全國百官會樂壞了,但那個老是要他幫忙拿主意的陛下,臉色則會……很難看。

她氣得握著聖旨的手都在發抖,「你這是威脅陛下……」

「上頭的人名與日子,你瞧清楚沒有?」他才不管他用了什麼手段,只是以扇柄指著聖旨上所書之字。

「夠清楚了。」清楚到讓她覺得眼楮有點刺痛。

他一臉無謂地再問︰「那,你可知道抗旨有何下場?」

「我會人頭落地,而我爹也會因此而丟官。」還能有什麼下場?皇帝根本就是站在他這邊的!

志得意滿的步青雲,在她氣得紅霞滿面時,心情愉快地撫著下頷。

「我已經開始覺得,娶你過門,是件賞心悅目的樂事了。」但願日後他也能天天都有這種樂子可以找。

忿忿地收起那卷聖旨後,如意緊握著聖旨,怎麼也沒料到她竟會栽在他這一招上頭。

「你卑鄙,我下流,咱們乃天作之合。」步青雲偏首朝她笑了笑,「你說是不?」

當下什麼辯駁之詞或是脫身之計都想不出來的如意,只能恨恨地瞪著他。

「走吧,吉時快過了,咱們還得趕著去拜堂呢。」也不管她是否氣壞了,他一把將她給拉出轎,再彎身打橫抱起她將她放至馬背上,隨後,他也攀上馬背,自後頭將她給圈得緊緊,以防她再次脫逃。

生平頭一回出閣的上官如意,出閣所乘的,不是什麼六人花轎,而是遭人拖上一匹駿馬,一路飛奔至新郎官府邸。而這件事,日後在京城內外,流言傳了很久很久……

※※

難得辦起喜事的有間客棧,在住在里頭的天字一號房住戶強行搶了個新娘回棧後,身為房東的東翁,拿出步青雲事先贈他的一盒金沙當作成本,以千里侯的名義,將通往有間客棧的臥龍街擺上喜桌與酒菜,大宴起整條街上所有的住戶,與千里侯一塊慶祝大婚。

為此,幾乎半座吞月城的人們,全都涌至這條貫穿整座吞月城的臥龍街上,歡歡喜喜地大吃大喝,獨獨唯有一人,此時是嘔得吃不進也喝不下。

「這是什麼意思?」

在廳外打發走也同住在這間客棧里的其他住戶後,步青雲才回到被布置成的新房里時,就見他那剛過門的娘子,已收拾好一整套寢具,並將它擺在隔壁房。

「我要與你分房。」才不想乖乖就範的如意,佔地為主地一手指向隔壁的書房,要他今晚自個兒過去那邊睡。

他挑挑眉,不痛不癢地開口,「無所謂,反正咱們早就已經圓過——」

「住、口!」滿面通紅的她,抄起床上的繡枕朝他扔過去,阻止他繼續說完全文。

身手俐落的步青雲,及時擋住繡枕後,拎著那顆繡枕走向她,並在她全身充滿防備地與他保持距離時,興致很好地坐在花桌旁,為自己斟了杯喜酒。

他邊喝邊問︰「讓我猜猜,你本是打算在與你爹的門人大婚當日,連夜逃走,再留書你已是不潔之身,無顏苟活于人世?」如此一來,她就用不著真嫁給那個她爹的門人了,她還可在眾人都以為她去自盡之後,逍逍遙遙地離開此地,且此後身後再無追兵。

與她所盤算的,幾乎一字不差……如意默然地瞧著眼前這個簡直像是會讀心術的男人。

「你爹留給你的嫁妝,還有那位門人所給的聘金,已被你的婢女八月全數盜走了是不?」在她東山再起之前,那筆龐大的嫁妝,應當是會被她打算拿來當離開此處的盤纏。

他也未免太可怕了吧?浴厄他也知道?如意愈想就愈覺得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與她約在哪兒會合?」步青雲在為她斟了一杯後,拿至她的面前,欣賞著她面上千變萬化的表情,「京外四線官道六線民道,皆已在我令下設下檢口,若我沒料錯的話,她應當會在民道上被左剛的人手給攔下。」左剛這回要是再逮不到人,他就等著被連降三級好了。

一手搶過那杯喜酒灌下肚後,酒意加上怒氣,令如意的雙頰變得更加桃紅艷麗。

「我不得不承認,你是我生平踢到的第一塊鐵板。」早知道她就不來這里送什麼折子和動他的歪腦筋了,如今這等後果,實在是遠遠超出她的想象。

「我早說過,你不會永遠如意的。」步青雲得意地在她喝空的酒杯里,再次為她斟滿烈酒。

如意二話不說地又喝了一杯,並伸出杯子示意他繼續倒。

「娶我對你有何好處?」這是她最納悶的一點,至今她還是想不通,他倆之間的賭局,有必要鬧到連人生大事也都攪和進去嗎?

「若我沒記錯的話,我記得我曾向你示愛過。」故意灌她酒的步青雲,殷勤地再為她斟上一杯,並徐徐替她復習記憶。

「除了那之外呢?」回想起那回他露骨又直接的示愛,如意連忙再喝完一杯鎮定情緒。

「因我的心眼很小,生性又特愛記仇。」已經倒空了一瓶酒的他,再接再厲地又拿來一瓶。

「所以?」她黛眉微挑,這一回是直接把整瓶酒給拿過去。

「既然你惹上了我,因此,我也只有順天應人,好讓我不寂寞些。」樂得看她以酒澆愁的步青雲,在她喝空那瓶酒時,心情甚好地捧來她發燙的面頰,賞了她一記深深的熱吻。

也許是是她醉了大半,或是遭美酒給催化,他這回的吻,嘗起來格外甜蜜和火辣,在他將雙唇撒離時,她竟覺得有點意猶未盡,還滿想……再多嘗個幾回?

「你可知道,要犯七出之罪,對我來說有多簡單嗎?」他以為,以他那種怪命格和打死不服輸的性格,能夠消受得起他的人……這年頭滿街都是嗎?她才不要當頭一個。

他有恃無恐,盯著她的紅唇愉快地再吻她一記,並在她還沒回過神時,低聲在她耳邊道。

「那?可知道,要我休妻,對我來說是件多麻煩的事嗎?」她以為,能夠待在他身邊,又不會被他給克死,且還能讓他找到一堆樂子的女人……這年頭很容易找嗎?

早就被他知道耳朵是她弱點的如意,在他拿掉她的耳環,開始啃吮起她的耳垂時,忍著癢,一個勁地往旁邊縮著身子,他舔舔唇,索性直接撲上去咬起她另一邊的耳朵。

「別過來……」被半壓在床上,幾乎是手腳並用,四肢全抵著他的如意,很努力抵抗他那套老讓她定力不足的迷情大法。

「恕難從命。」他可不想浪費大好的洞房花燭夜,獨自一個人去睡什麼書房。

「我叫你別過來!」用力推開他的如意,差點一腳將他給踹走。

驚險避過那一腳後,步青雲干脆整個人俯在她身上,以身子壓住她,低首在她的眉心印下一記吻,再慢條斯理地將她發上的金簪一根根抽走,幫她將一頭青絲自束縛中解放出來後,他的眼神不復半點笑鬧之情,款款凝視著她的眼眸。

「你……當真想要我走?」他動也不動,只是把唇懸在她的唇上問。

每次硬的不成他就來軟的……如意已經開始討厭自己這等吃軟不吃硬的壞性格了。

她沒好氣地問︰「你知不知道,人生大事是不能兒戲的?」整個人被他的體溫籠罩住,她有些飄飄然。

「當然。」他狡黠地朝她眨著眼,「不然你以為,我為何非你不娶?」

嘆了口長氣後,面對眼前自動送上門來的美男男色,如意總覺得,再不把他吃下腹,似乎就太對不起已經虧本虧了好幾回的自己了……當下她伸出兩臂環住他的頸項,在他訝異的目光下,先是柔柔地吻上他的唇,在他打算投入時,她再不客氣地在他唇上咬上一口。

一手撫著嘴角的步青雲,在她笑揚起嘴角時,邊幫她解開礙事的喜服,邊在她耳邊慫恿。

「你想不想過個與眾不同的人生?」

她懷疑地睨向他,「有多與眾不同?」

「你想怎麼著,那就怎麼著。」他很大方,難得願意任她勒索。

為了他的這句承諾,如意結結實實地考慮了許久,就在他等得快不耐煩時,她壞壞地瞥向他。

「例如……折騰你的下半輩子?」他不會以為,銀票的事,她會就這麼算了吧?她這人同他一般,也是很記仇的。

他很樂于接受她的再次挑戰,「有何不可?」

※※

被折騰的人到底是誰?

經過一夜的折騰,直至晌午才醒來的如意,張開眼時,那個以虐待她為樂的步青雲已不在她的身旁。

「也不手下留情點……」差點下不了床的如意,皺著一張臉,動作慢吞吞地穿起被他扔得七零八落的衣衫。

「小姐,?醒了?」听見她喃喃自語的八月,伸手拉開床帳,在她手腳還不太靈活時,捧來一套新衣幫她穿上。

一點也不意外八月會出現在此處的她,只是在八月替她穿妥了衣裳後,坐在床上回想昨夜步青雲同她說了些什麼。

「你被捉來這的?」她原本還指望左剛能失職一回的,看樣子,在有過讓整座山寨山賊跑掉的經驗後,左剛這回很努力地雪恥給步青雲看。

「是的……」

「在民道上?」有空她干脆建議步青雲改行去當算命的算了。

「對……」她就連吞月城城門都還沒踏出去,便被一群捕快給攔下,然後直接打包火速被送至天字一號房的客房安置。

「步青雲沒克著你吧?」見識過步青雲有多麼克性堅強的她,在前些天听說了御史大夫已駕鶴西歸的消息後,頗為擔心的她,抬起八月的下巴左看右看,再將她從頭到腳檢查一遍。

八月笑笑地拍著胸口要她安心,「我沒事,連見了姑爺兩回都還活得好好的。」

可能是在她家小姐身邊待太多年的緣故吧,說不定小姐福氣也分了些給她。

她笑得出來,如意可笑不出來。

算他狠,逮了個八月,分明就是想將八月當成人質,她想,那三百兩現銀還有嫁妝跟聘金,應當也都全數被步青雲給沒收了,眼下的她,是無財又無勢,背後的靠山更沒有步青雲的來得硬,再加上……一想到昨晚的洞房花燭夜,她想著想著就開始臉紅。

「小姐,這個千里侯,似乎不好對付。」八月不明所以地瞧著她紅透半邊天的臉龐。

「……這還用你說?」她本人昨夜已親自體驗過了。

那個男人平常到底是把那些教人消受不了的魅力藏哪去了?她現下是全身酸痛,像是骨頭全都散了過後再重新組合過一回,再加上昨夜他比上回來得更加的賣力,這叫她要怎麼忘掉他啊?

尤其他還做了那些、那些……相當難以啟齒之事,老天,她光是想想就覺得有股熱氣直往她的頭頂上沖,她要是再全盤仔細回想昨夜所有的細節的話,她的頂上八成會冒出煙。

就在如意一徑地不願回想,卻偏偏愈想愈清楚時,習以為常的八月伸出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

「小姐?」哇啊,她究竟是想到了些什麼,怎麼臉紅得跟柿子一樣?

「啊?」很勉強才將自己從旖旎的幻想王國拉回來的如意,一手掩著口鼻,很怕她想著想著鼻血就會噴出來。

「姑爺究竟對你做了何事?」八月湊上前,好奇地以指戳戳她。

「這你就別問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滿面紅霞的如意,只是尷尬地一手推開她好奇的臉龐,不想大清早就討論那些會讓她太過上火的問題。

渾身酸痛到很想哀哀叫的如意,動作緩慢地下了床,走至一旁自她府上帶過來的衣箱里,翻出一件件衣裳,順道還去外廳搜括了一些步青雲擺著好看、卻是價值不菲的古玩。

「小姐,你在做什麼?」在她拎著一大包戰利品回房時,八月納悶地看著她那偷自家夫婿東西的行徑。

如意朝她勾勾指,「快過來幫我收拾衣物,咱們待會就走。」要是在這再待多待上個幾天,並夜夜接受步青雲那「過度下流」的虐待的話,搞不好往後她就真的不願意走出這天字一號房了。

「小姐……」八月轉了轉眼眸,很不忍心潑她冷水,「恐怕,咱們沒法走出姑爺的天字一號房。」

「為何?」

八月一手指向外頭,「一號房前後左右,姑爺都有派人看守著。」

「嘖,又來這一招。」如意不死心地握緊了拳。

「該說這句話的,應當是我吧?」整個人半倚在門旁的步青雲,冷眼瞧著新婚妻子大包小包想要落跑的模樣,沒想到在經過了昨夜後,她仍是不改初衷這麼有毅力。

「姑爺……」八月怯怯地瞧了他一眼,邊說邊往旁邊走,「我……我先告退了。」

「看樣子你睡得很好,一醒來就這麼有精神。」步青雲走至她的面前,先是將她手中的包袱全都扔到一邊,再好整以暇地將她全身打量過一遍。

她埋怨地在嘴邊咕噥,「什麼睡得很好?我全身都快散了。」她能爬得起來,純粹是自尊心在作祟,不然她早就躺回去睡上一天了。

「喔?」他揚起眉峰,在心底反復咀嚼起她的話意。

坐至妝台前正打算梳發的如意,在手中的發梳突遭他抽走時,她不解地看著他那張映在銅鏡里不懷好意的臉龐。

「你又想做什麼?」在她整個人被他轉過來,並輕松抱起擺回床上後,她愈看愈覺得情況不對。

「替你揉揉,活絡一下筋骨。」他邪邪一笑,心情很好地扳著十指,「我知道昨夜累壞了你,娘子。」

她趕忙想要逃離現場,「不必了!」天曉得他的揉揉,到時又會走樣到什麼程度去。

「這是閨房之樂。」他不慌不忙地將她給逮回來,坐在床邊,將她整個人抱在他的腿上。

「你少又來這套……」在他自後頭埋首于她的頸窩里又咬又啃時,不想一整天連閨房都踏不出去的如意,連忙轉過身,將他那雙造孽的嘴以兩手緊緊掩住。

自掌心中可以感覺到他在笑,如意瞧著他那看起來似乎是溫和了些的笑臉一會後,挪開雙手,他隨即含笑地將她抱好擁進懷里,兩手滿足地圈著她。

側首靠在他的胸膛上,靜靜聆听了他的心跳一會,如意看著他圈住她交握著的十指,總覺得他似乎有哪說不上怪怪的。

「你怎了?」

他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看著窗外一池的湖水。

「除了這間客棧的房客外,你可能是這世上,唯一能夠陪我在我身旁,不會離開,也不會因我命格而死之人。」

听著他略帶寂寞的語調,如意不語地拉開他的大掌,將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掌心里。

「這麼多年來,每個人都只是我生命中的過客,從沒有人能為我留下,而我也從沒法讓他們為我留下過。」他並沒有讓她看見他眼中的失落,「于是我將自己關在這座湖里,不讓自己受傷,也不想再讓別人因我而受傷。」

「可我沒受傷啊。」她以指輕敲著他的胸坎。

他嘆了口氣,「但你也不想為我而留下不是嗎?」

這才發覺自己方才的行為,可能因此傷到了他後,如意不禁覺得有些愧疚。她抬起頭,由下而上凝望著他的臉龐一會,伸手拉下他的臉,在他的眉心印下溫暖的一吻。

「與我在一塊,你的日子會很快樂的。」他將她的手心按向自己的心口,自口中所說出的話語,此刻听來,再真誠不過。

听著他淡淡、再簡單不過,卻也是最實際的諾言,如意不知該怎麼告訴他,那份窩藏在她的心底並開始生根的感動,正暖洋洋地在她的心頭攻城掠地,她只是深情款款地瞧了他半晌,然後……

她將臉一板,表情甚是不滿地兩手環著胸。

「這就是你所能說出最動听的情話?」才這麼一點點?以後她非得要叫他勤加練習不可,若是沒達到能讓她雞皮疙瘩掉滿地的程度,根本就不算是過關。

「你要听下流版本的嗎?」面上再次露出笑意的步青雲,朝她勾勾指,躍躍欲試地問。

她沉默了一會,當下所有的好奇心又被他給挑起來了。

「有多下流?」

他低聲在她耳邊道︰「比昨晚的更猥褻也更煽情。」

她不怎麼相信地睨他一眼,「你行嗎?」他究竟還能做到什麼程度?

「試試不就知道了?」就像他曾說過的,與其浪費口舌,還不如身體力行來得決。

※※

她不該懷疑他的,他絕對辦得到。

經過半個月的折騰,幾乎已經打算改行去寫小書的如意,一早渾身酸痛的醒來後,就只是趴在步青雲辦公的桌案上,兩眼直瞧著他一日比一日還要紅潤健康的臉龐。

奇怪,他不是活不過春日嗎?怎麼到現在都沒事?相反的,他的氣色不但變得比她的還要好,且打她過門以來,她也沒听他再咳過半聲,先前那個癆病鬼跑哪去了?

「娘子,你盯著為夫已有許久了。」批完了手中的折子後,步青雲擱下筆,側首瞧著他那又神游太虛去的妻子。

已經很習慣她有這毛病的步青雲,只是將座椅挪至她的身旁,兩手捧起她的臉龐,才打算狠狠將她吻醒時,她卻突然朝他抬起一掌。

「慢。」

「有事?」他的唇近懸在她的唇上。

「你不是病入膏肓嗎?」如意將他推開一點距離,左看右瞧了一會,仍舊是百思不解。

「之前……」他有些心虛地轉轉眼眸,「是如此沒錯。」她會不會太晚才發現這一點了?

「那你為何這陣子氣色這麼好?」她摸摸他臂上結實的肉,再戳戳他寬厚的胸膛,雙手再爬上他的俊臉揉搓一番。

「你似乎並不清楚……」步青雲一手按下她造反的小手,對她揚起一抹惡質的笑,「這間客棧里,究竟住了哪些住戶?」

光看他這等笑容,她就有上了賊船的感覺。

她也一點就通,「難不成這兒住了個華佗?」不會剛好就這麼巧吧?

「不,是更勝于他。」她以為他從前陣子就一直在喝藥,是喝高興的嗎?若不是因她令他覺得這世界仍舊很美,也有著讓他好好賴活下去的動力,他早把那些藥都拿去澆花了。

備感挫敗的如意,一手掩著臉。

「失算……」這個經驗告訴她,往後若是要偷听八卦,記得要將八卦的全文都听個仔細,絕對不能斷章取義。

當下有股沖動,差點就想動手掐死她的步青雲,為免犯下殺妻之罪,只好揚扇朝外頭一指,「我建議你,在下回想動歪腦筋之前,最好是先去與其他房的住戶們聯絡一下感情。」

「我這就去問東翁!」也不管身後的男人臉色難看得很,如意說完還當真就前去求解。

清早打開客棧大門,在韃靼正指揮著店內的小二們灑掃,準備做生意的東翁,則是站在櫃台內整理著帳簿。就在他做好開店準備,身後突有陣寒意令他抖了抖,他不禁側首看了遠處的本館大門一眼,然後直接對靼韃交代,今兒個晚一個時辰開店營業,並順道要店內所有店小二去外頭晃晃以避風頭,一個時辰後才準回棧。

就在他做好充足準備後,一如他所預期,本館黑色的大門緩緩開啟,筆直走向他的如意,在走至櫃台前,省略了寒暄,劈頭就直接問重點。

「這兒住了個華佗再世的神醫?」

東翁搔搔發,「是有這麼一號住戶。」

「啊?」還真的有?不過是間客棧,居然這麼臥虎藏龍?

「她姓藺,听說……」對自家房客了如指掌的東翁頓了頓,就見如意蹙起了兩眉。

「又是听說?」這間客棧里到底還有幾個听說啊?

「嗯,听說她祖上也都是干神醫的。」他家的房客們,幾乎都是從事祖傳行業。

「那千里侯……」

「他自小到大,本就是大病小病不斷。」東翁愈說就愈感慨,「雖說病病皆致命,但自他住進了這兒後……」

如意毫不猶豫地替他接完下文,「他就死不了?」

「正解。」都怪那號住戶,她沒事醫術那麼高明干啥?多虧她,這世上才又多留了個禍害。

「這兒還住了哪些人?」這事從頭到尾都被步青雲蒙在鼓里的如意,為免未來步青雲又像上次借助那兩個可以左右全國銀號的住戶,再次壞了她的好事,于是她決心在今日就弄清楚,步青雲究竟在暗地里還有多少個幫手。

東翁一手指向她的身後,「你何不直接問他?」就知道他千里侯大人準會跟著出來壞他生意。

「我又被坑了?」如意側過首,表情十分不滿地瞪著身後的步青雲。

「算是。」他走上前拉過她的手,「走吧。」

「且慢。」如意更是疑心四起,「你會武?」方才他什麼時候出來的,她連瞧也沒瞧見,更沒听見半點腳步聲,該不會他…

雅典娜 於 2008-01-02 08:05:00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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